在收拾完火山喷发的烂摊子后，涂山情踏出仍在微微震颤的火山洞口，指尖悠闲地抛接着那块已变得赤红晶莹的噬炎髓。
吞噬了火山核心的热力与生机后，这块奇石在她掌心灼灼发光，内里仿佛有熔岩流动。
她头也未回，手腕轻轻一扬，将那灼热的物件向后抛去。
风声微动，预想中的落地声并未传来。她这才侧过身，唇角弯起一抹了然的弧度：“王道长，好身手啊。”
阴影处，王权富贵的身影缓缓显现。
他稳稳接住那块仍带着余温的噬炎髓。
他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涂山情周身，确认她连衣角都未曾凌乱，那微不可察绷紧的肩线才悄然放松。
“慕云身上，看不出异样。”
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他身体强健，公私分明。对妖也论是非，追求公理。”
“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人。”
涂山情很是自然地走到他身边，极其顺手地就牵起了他垂在身侧的手，引着他一同离开这片仍弥漫着硫磺气息的灼热之地。
王权富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有挣开，任由那微凉的指尖嵌入他的指缝。
“我见了月见，慕云的那位续缘小妖，”她一边走一边说，语气轻松，“心思纯净得像张白纸，别说害人，怕是连只蚂蚁都没故意踩死过。”
她顿了顿，指尖在他掌心无意识地挠了挠，像在思考。
“若说真有哪里不对，恐怕问题还是出在维系他们缘分的那条红线上。”
“要把它引出来，估计要点狠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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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云独自坐在客栈角落，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他已经连续五日来此观察，那个狐妖与月见的互动越发亲密，几乎坐实了他的猜测——这狐妖别有所图。
可月见却毫无防备，这让他心头焦灼，却又因缺乏实证而不得不按捺。
涂山情从他身旁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本能让她清晰地捕捉到慕云身上翻涌的焦虑与克制。
七日之限已过五日，这人竟还能忍？
她眸光一转，恰好看见月见正要溜回房。
时机正好。
“月见姑娘。”
涂山情快步上前，腕间巧劲一施，不着痕迹地将人带得旋了半圈，轻轻抵在二楼的廊柱与栏杆之间。动作行云流水，在外人看来，倒像是情人间的亲昵嬉闹。
“嘶——”
周围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大堂里用饭的、走廊上路过的，不少人都停下脚步，目光暧昧地投向这对“璧人”。
涂山情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抵住月见的下巴，微微抬起。
她俯身靠近，那双多情的狐狸眼里盛满了足以乱真的专注与深情，声音压得低沉而惑人：“月见，你对我……究竟是何心思？”
月见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措手不及，眼神下意识往楼梯口慕云常坐的位置飘，却被下巴上温柔的力道强制转回了视线。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带着若有似无的冷香，让她头皮发麻。
她只能配合着支支吾吾：“我…我们……”
“我知道，你已经有了续缘的恋人。”涂山情打断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落寞与不甘。
月见哆哆嗦嗦地听她继续说。
“但我不在乎，我此生以求，就是与你共度一夜。”
她此刻一袭男装，眉眼风流，那双狐狸眼专注凝望一人时，深情得几乎能将人溺毙。
月见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听着那足以乱真的告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脑子却在这一刻骤然清明——她懂了！
下一秒，月见仿佛鼓起勇气，抬手轻轻覆上涂山情捏着她下巴的手，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带着几分豁出去的“深情”：“既如此……今晚，便于城外荒山一见。”
在对方抽身离去之前，月见听到了涂山情的传音。
不出所料，今晚收网。
月见心头一凛，忍不住抬眼再次望向涂山情。
却只见对方退开两步，回望她的眼神依旧是那般缠绵悱恻，恋恋不舍，仿佛真的对她情根深种。
直到那袭白衣消失在楼梯转角，月见才缓缓松了口气，靠着栏杆，心下骇然：
涂山小姐……恐怖如斯！
月见踏着月色，轻快地走向城外的荒山，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情是这几日来难得的轻松。
今晚的月光真好，清辉遍洒，和当年她第一次遇见小云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
她不由得想起这一世的他——还是那个喜欢在暗处偷偷看她，却又板着脸、固执得可爱的道士。
等今晚的事了结，她一定要好好跟他解释，解释这些天为什么躲着他，解释那个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见。”
她刚在荒山的平地上站稳，还没来得及像往常一样躺下欣赏月亮，一道熟悉的声音便自身后响起。
月见内心一喜。
小云果然像涂山小姐说的来找她了。
可随即，想到涂山情交代的那些“台词”，一丝不忍悄然漫上心头。
她努力压了压下意识想要扬起的嘴角，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带着几分疏离和困扰。
慕云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见她看见自己，非但没有欣喜，反而敛去了笑容，他心口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月见垂下眼睫，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声音轻轻的，“我的续缘恋人。”
这句承认，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慕云心中压抑数日的挣扎与痛苦。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那句话：“那……那个狐妖……你为何要答应他？”
月依侧身望向崖下朦胧的夜色，夜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她的声音也仿佛随风飘散，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他说……我是难得的草木精纯妖怪，能帮到他。”
慕云浑身一僵，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
他十指猛地收紧，骨节因用力而发出清脆的响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为何？”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不敢相信，她会因为一个别有所图的妖怪而放弃他。
还没等月见在混乱的思绪中搜索出涂山情预先安排好的、更能刺激他的回答，慕云的下一个问题，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让她彻底懵在原地。
“那我呢？”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痛苦和执拗，目光紧紧锁住她，像是要望进她灵魂深处，“你又把我……当成了什么？”
月见的脑子“嗡”的一声。
她心里最真实的答案呼之欲出！
可这个答案，此时不能说。
涂山小姐再三叮嘱，必须拖住他，必须让藏在暗处的“东西”彻底暴露。
一边是深爱的恋人痛苦的质问，一边是关乎他性命的计划……
月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
她既不忍心用谎言继续伤害他，又无法说出真相。
于是……她可耻的沉默了……
月见的沉默，在慕云眼中变成了最残忍的答案。
“她后悔了……”
“她已经不爱你了……”
“看啊，她连解释都不想给你……”
一道阴冷邪异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带着无尽的嘲弄与引诱。
谁？！你是谁？！
慕云在心底厉声质问，目光却死死锁住月光下那抹单薄的绿色身影。
然而，在他的视野里，她的身影开始扭曲、模糊，仿佛隔了一层晃动的水波，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下一刻，滔天的黑影遮蔽了他全部的视线。
那东西没有固定的形态，却带着千钧重压，如同无形的沼泽，将他死死困住。
他挥出的数道凌厉剑光如同泥牛入海，穿透黑影却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黑影如附骨之疽，化作冰冷的触手，紧紧缠绕上他的脖颈、四肢，越收越紧。空气被剥夺，慕云的呼吸变得极其困难，眼前阵阵发黑。
“你还在等什么？”
那冰凉的声音再次响起，贴着他的耳廓，带着钻心的蛊惑。
在一片漆黑的意识空间中，一道刺目的红光显现！
只是此刻，那原本应鲜亮夺目的红绳，却泛着不祥的、如同淤血般的深绿与黑色痕印，一端遥遥不知去向，另一端则紧紧缠绕在他的心口，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剜心般的剧痛。
慕云全身僵硬，唯有握剑的右手还能勉强动作。
“看看这红线！”黑影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它汲取你的生命，滋养涂山的妖力！正是它，让你世世早逝！她早已移情别恋，唯有你还在傻傻坚持！”
“妖言惑众！”
慕云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意志与内力，反手将长剑狠狠刺入缠绕在左臂的黑影！
“噗——”
剑刃穿透了他自己的皮肉，鲜血涌出，却对黑影毫无影响。
然而，这决绝的举动似乎激怒了对方，黑影发出一声尖啸，猛地从他身上脱离。
周围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慕云发现自己重新站在了荒山之上，冷汗浸透了后背，左臂的伤口剧痛无比。
而在他眼前，那脱离的黑影竟已幻化出实体——与他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模一样的道袍，甚至连手中的剑招，都是他最熟悉的剑法！
那简直是另一个他！
那“慕云”正手持利剑，招招狠戾地攻向月见。
月见本就妖力平平，被逼得连连后退，剑锋划破她碧色的衣袖，在她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她踉跄着，半只脚已然悬空，碎石簌簌落下，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小云！不要被他蛊惑了！那不是你！”月见焦急地呼喊，声音带着哭腔。
黑影化成的“慕云”则漫步回到他身边，动作、神态与他别无二致，语气却充满了扭曲的怨恨。
“我才是真实的你！看清楚，就因为这可笑的续缘，我们每一世都不得好死！如今她心里早已没有你，你还在犹豫什么？”
它伸出手，指向崖边孤立无援的月见，声音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来，拿起你的剑……杀了她！只要杀了她，我们就能解脱，就能活下去！”
慕云的呼吸滞重，握剑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心口那根缠绕的红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是她，是这段纠缠不清的缘分，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早逝的宿命。
冰冷的恨意与恐惧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
月见忽然停止了躲闪。
她直面他，狂风卷起她破碎的衣袂。
苍白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没有哭喊，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慕云，你为何修道？”
“为长生，为公理……还是…”
“为守护”
他下意识答出。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尘封的记忆之门。
无数纷乱的画面闪过——凛冽的夜风，坚定的誓言，他将她护在身后，面对整个妖族的围攻……
那个坚定不移的自己！
轰隆！
脑海中的混乱与蛊惑，在这一刻被这记回忆的重锤砸得粉碎！
心口的疼痛依旧，却再也无法掩盖内心深处那更加汹涌、更加滚烫的冲动。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月见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浅、极淡，却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告别，有鼓励，有将他从泥沼中推出去的决绝。
然后，她张开双臂，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纸鸢，向后一仰，毫不犹豫地坠入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慕云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
没有思考。
没有犹豫。
“月见——！”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迸发。
同时，他足下用力，岩石崩裂！
身影已化作一道决绝的流光，朝着她坠落的方向，纵身跃下！
风声在耳边尖锐地呼啸，失重感狠狠攥住心脏。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那抹不断缩小的绿色身影，视野里所有的一切都模糊消失。
只剩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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