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夜,并不寂静。远处隐约传来的推车滚轮声、值班护士轻碎的脚步声、某个病房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还有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白日的喧嚣过滤后,剩下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属于病痛和等待的沉重氛围。
乔炎坐在父亲病床旁的折叠陪护椅上,背脊僵硬,目光低垂,盯着地板上一块模糊的光斑,仿佛能从中看出命运的答案。王阿姨已经带着小宝先回家休息了,临走前那看似平淡却意味深长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病房里另外两张床的病人也早已睡下,发出不均匀的鼾声。
“还需要考虑吗?”
“你是他亲儿子……”
“他等不起……”
“你还年轻,身体还可以恢复!”
王阿姨的话语,医生严肃的表情,父亲枯槁的面容……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交错、撞击,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湿透的棉花,闷得发慌。
选择?
他有的选吗?
拒绝?眼睁睁看着父亲走向死亡,背负一辈子的心理枷锁和道德谴责?他自问做不到那么冷血。
看着面容枯槁,即使是睡熟了脸上依然眉头紧锁的父亲,乔炎内心陷入不平静之中。
同意?走上手术台,切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为了一个给予他关爱寥寥、让他感受更多是疏离的家庭?而且,手术的风险呢?恢复期呢?萧承怎么办?那不足半年的倒计时像催命符一样悬在心头!
这两种念头如同两股巨大的漩涡,撕扯着他的理智和情感,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仿佛被抛弃在狂风暴雨的海中央,四周是茫茫的黑暗,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浮木。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巨大的压力压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而不自知时,一股异常沉静却不容忽视的凉意,缓缓地从他胸前的玉牌中弥漫开来。
这凉意更像是一种沉稳的、带有安抚力量的寒流,悄然渗透进他焦灼的皮肤,试图镇住那几乎要沸腾的混乱思绪。
乔炎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起头。
只见病床对面的墙角阴影处,空气如同水波般轻轻荡漾,萧承那修长冷峻的虚影,无声无息地凝聚显现。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飘近,只是静静地倚靠在墙边,双臂环抱,昏黄的廊灯光线穿透他略显透明的身体。
他没有说话,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乔炎。眼神里没有了惯有的嘲讽和挑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和一种乔炎看不懂的、复杂的沉寂。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陪伴?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是这种沉默的现身,这种专注的凝视,让乔炎骤然意识到,他不是一个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混杂着一丝奇异的慰藉,猛地冲上乔炎的鼻尖,让他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揉了揉眼睛。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渴望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病房。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惊动了隔壁床陪护的家属,对方投来疑惑的一瞥。乔炎低声道:“我……我出去透透气。”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病房。
他漫无目的地在安静的医院走廊里走着,最后推开消防通道的门,走到了住院部大楼后面一个僻静的小花园。夏夜的晚风带着一丝凉爽,吹散了些许消毒水的味道,也稍稍吹散了他心头的窒闷。
花园里没什么人,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孤零零地立着,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晕。他在一个花坛边缘坐下,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心里一片空茫,呆呆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忽然,他很想喝点什么。不是水,是能麻痹一下神经,让他暂时忘记烦恼的东西。他起身走到医院外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买了一罐冰镇的啤酒。
回到小花园,他拉开易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带着苦涩味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刺激感。他其实酒量很浅,稍稍沾一点便会醉倒,平时几乎不碰,但此刻,他需要这点微不足道的放纵和沉沦。
他又喝了几口,苦涩的液体入喉,酒精开始慢慢发挥作用,脸上泛起微微红色,身体涌起一丝暖意,头脑却反而更加清醒,那些压抑的情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想要寻找一个出口。
而萧承,一直沉默地跟随着他,此刻就飘在他身旁不远处,虚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他看着乔炎喝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周身的气息变得更加沉寂。
冰凉的啤酒罐抵着额头,乔炎望着远处模糊的灯火,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
“喂!萧承!”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丝的醉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边唯一的“听众”倾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很优柔寡断?很冷血?”
“一边埋怨他,一边又狠不下心不管他,是不是还挺矫情的?”他又灌了一口酒,酒精放大了他的情绪,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可是,我能怎么办呢?那是我爸啊!即便是他对我再不好,我心里总是渴望他能多关心我,多来看看我!”
“小时候,他其实对我也还行的……”乔炎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陷入了回忆,带着浓浓的鼻音,“会把我扛在肩头看烟花,会给我买当时很贵的变形金刚,妈妈离婚后跟我们断了联系,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很消沉,但也没短过我吃穿……”
“可是,后来王阿姨来了,再后来……有了小宝……”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一切就都变了。爸爸不再像以前那样关注我,即使是我拿着满分的试卷,第一名的成绩回来报喜,他的目光都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吃饭的时候,他们三个才像一家人,有说有笑,我就像个多余的,什么都插不上话……”
“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落在小宝身上,关心他的学习,带他去游乐场。对我,就只剩下冷漠和无视,好像除了偶尔的见面打招呼,我们就没别的话可说了……”
“钥匙,呵……我好像从初中起,就没有家里的钥匙了。每次回来,都要敲门,像个客人一样……”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混合着啤酒的苦涩,砸在手背上,“我知道,我不是小宝,我跟他不是一个妈……他更疼小宝是应该的,可是……可是也是他亲儿子啊!为什么,为什么好像我就活该被忽略呢?!”
乔炎越说越激动,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伤心,在酒精的催化下,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对着身边这个没有实体的魂魄,却又是此刻唯一能倾听的对象,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现在他需要肝了,想起我来了,凭什么?!凭什么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得是亲儿子?!不需要的时候就可以当透明人?!”他猛地将空了的啤酒罐捏扁,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不甘,“我不想捐,我真的不想!我害怕!而且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还要帮你……”
“可是,可是看他躺在那里那么可怜……我又……”他痛苦地抱住头,声音模糊不清,“我好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无伦次,时而抱怨,时而伤心,时而愤怒,时而无助。把所有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从不轻易示人的脆弱和伤痕,都暴露在了月光下,暴露在了萧承面前。
萧承始终沉默地听着,虚影一动不动。月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那双总是盛满嘲讽和冰冷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他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平时看起来怂怂的、有点呆,关键时刻却又意外地坚韧善良,此刻却哭得像個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为了那点可怜的、从未真正完整拥有过的父爱而痛苦挣扎。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汹涌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萧承冰冷的心。让他这一瞬间感同身受,就好像,就好像他也经历过这种事情一样……
那不再是单纯的嫌弃,也不是之前那种模糊的在意和好奇,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尖锐刺痛感的心疼。
他明明那么难过,却还在犹豫要不要救那个忽视他的人!这个傻子!他想起乔炎为了帮他寻找身体,熬夜查资料,帮他找张半仙求助,那份执着和勇气,与此刻脆弱哭泣的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萧承的心脏位置传来一种奇怪的、酸涩的悸动。
乔炎说着说着,酒意和疲惫一同涌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抱着膝盖,歪倒在冰凉的花坛边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眉头紧紧皱着,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嘴唇微微嘟囔着什么,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夜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明显的黑眼圈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诉说着他连日来的焦虑和疲惫。
萧承的虚影缓缓飘近,在他身边蹲下。他凝视着乔炎毫无防备的睡颜,那双深邃眼眸中的情绪翻腾得更加厉害。冰冷、愤怒、心疼、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热度,交织在一起。
他迟疑地、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想要拂去乔炎脸上的泪痕,想要抚平他紧皱的眉头。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乔炎的眼睑下方,隔着毫厘之距,虚虚地描摹着那浓重的黑眼圈。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毫无征兆地、疯狂地破土而出,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感知。他掌心握紧,这一刻升腾起想要身体的**,他想要真正的触摸到他,给他身体上的支撑。
就在这时,或许是睡梦中的乔炎感受到了什么,或许是夜风太凉,他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依赖意味的呓语:“冷……”
这声细微的、脆弱的呓语,像最后一根羽毛,轻轻落下,却瞬间击垮了萧承所有的防线。
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的心悸感猛地攥住了他!魂体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冰冷的外壳碎裂剥落,露出里面从未有过的、滚烫而柔软的核。
他猛地收回了手,虚影甚至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情感冲击而微微晃动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猛地抬头看向熟睡的乔炎,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一丝……慌乱。
他不懂这种剧烈的心悸和汹涌的保护欲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的心很乱,很疼,又很满。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想守护这个人,想抹去他的眼泪,想让他不再露出这种脆弱无助的表情,想把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谁也不准再让他受委屈!
这种陌生的、强大的情感来得太快太猛烈,让他无所适从。他只能僵在原地,任由那滚烫的情绪在冰冷的魂体内横冲直撞,一遍遍冲刷着他固有的认知。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沉睡的乔炎和怔忪的萧承身上。一个在酒精和疲惫中暂时逃离了现实的纷扰,一个却在突如其来的情感风暴中,迷失了方向。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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