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冷的海风将最后一根香烟吹灭，一缕稀疏的白烟刚刚升起就被吹散。
深夜，一条人烟稀少的公路上，一辆风驰电挚的跑车穿梭而行，流线型的车身破开空气，轰隆地往前。
几分钟后，许隽平到达了目的地。他随意地找了块空地将车停下，打开车前灯，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明亮的下弦月下，海面波光粼粼，咸湿的海风像是在附和涌动海浪一样，颇有节奏地一下下扑面而来，不知名的鸟儿还不歇息，在看不见的地方闹个不停。
许隽平背过身去点燃了支烟，吸了几口后又停下，捏着烟尾细细观察起缭缭升腾的烟来。
他在找东西平复自己的心情——他焦躁，很不安。很久没这样了。
寒冷总能让他更冷静些，他也早习惯这样处理和控制自己的情绪。没多久，露在外面的表皮的温度就迅速下降，手上的温度下降得最快，几乎是冻得他有些发疼。
不受控制的焦躁情绪被压制许多，许隽平紧绷的眉头稍稍缓和了些许。可当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张脸时，他就又有些心猿意马了。
第一次见到贺知白是在九月底在唐望的酒店办的晚宴上，他还记得那天贺知白穿着身黑色西装，领口系着的领带和他手上端的红酒是一个颜色。
那时候虽然刚调职过来没几天，但地方他常来，熟得很。和平时一样懒散地倚在二楼的玻璃扶手上，许隽平眼皮要抬不抬地望着一楼觥筹交错的生意人。那成堆的虚伪笑容，酒杯相碰时清脆的“叮——”，不知为何让他凭空多了几分厌烦。
从杯口上方握住厚底方口的酒杯，随意地绕着圈晃着，转而又握住杯沿，许隽平阖了下眼皮，抬手饮了一口其中的烈酒。掀起眼皮时，正巧看见一人转过了身来，带着几分公式化的笑，和他对面的人说着什么。许隽平的目光倏地一滞，正欲放下酒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旁边坐没坐相的富二代虽然是个混不吝的主，但这点观察力还是有的，他侧着身，向旁边一凑，又往一楼看，却只看见攒动的人头，于是他转头看向许隽平，随意地一问：“哥，怎么了？”
许隽平缓缓转过身，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放在了桌上，食指绕着杯沿滑动。
然后纡尊降贵般发出了个音节：“嗯？”
“你刚在看什么呢？美女，还是帅哥？”富二代伸手去够他喝得快见底的酒瓶，犹豫了一下后全给许隽平斟上了。可他此时心不在此，自己就转开了话题，“哥，你再考虑考虑呗，哎呀，借我玩两天就行……要不是我家那老头子把卡给我停了，我也……嗯？哥？成不成？”
韩锦舟委屈巴巴地看着许隽平，可惜后者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唐望还在一楼的人群里穿梭着，也没个人帮他说说话，他就像只饿瘪了肚子的小柴犬，可怜兮兮地兀自摇晃着并不存在的小尾巴。
踏踏的脚步声忽然而至，韩锦舟欣喜地抬头看了一眼，却见来人并不是唐望，又悻悻地别了过目光。
“许总，”沈昊有点紧张地出声。
许隽平缓缓转过身，“嗯？”
“今天我可能得提前离开了……”沈昊的浅色西装上有一片红酒的污迹，看上去应该是被简单处理过了，但还是扎眼得很。
“嗯，行。”
虽然这个酒会确实有浑水摸鱼进来了暴发户。但有钱有地位的合作方也不缺，可是这些对远图来说却实在没什么意思。他本意也只是想让跟着他一起调过来的沈昊多认识几个人，对日后工作打打基础。
“抱歉……”
“没事。”许隽平摆了下手。
沈昊明白这是让他赶紧滚蛋的意思，随即转身往出口走去。刚下楼梯，正巧迎面就碰到上楼的唐望，他向对方微微颔首致意。
唐望淡淡一笑，两人错身而过。
看见唐望的身影，韩锦舟像是看见了救命的菩萨，恍惚间甚至还看见了这尊“菩萨”脑后散发的淡淡光晕。
他揉了揉眼，又仔细一看。
哦，是壁灯。
不过这并不会影响唐望在他心目中的光辉形象。
韩锦舟朝唐望疯狂挤眉弄眼，又不住地往许隽平那边瞧。
早习惯了脑子里装不进多少东西的韩锦舟没个正形的样子，唐望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他把手中的威士忌撕开酒封，拧开盖子，又从旁边取过一个干净的厚底杯，夹了几块冰块进去，然后才给自己倒上酒。
韩锦舟瞧见，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杯子往唐望身前推了推，唐望便也给他斟上了。
“那个沈昊……回去了？”唐望轻轻晃着手中的杯子。
“嗯，”许隽平瞟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就是看他那件衣服也不便宜，也没找人赔，弄坏了挺可惜的。”唐望冲他笑了笑。
许隽平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韩锦舟不明所以地托着腮望着唐望：“你怎么知道他没找人赔？”
“唔，刚巧看见了，衣服弄脏后侍应生给他擦了擦，他就上楼来了，连个名片都没找人要。”唐望抿了一口威士忌后，缓缓道。
韩锦舟摇晃了下自己有点晕乎乎的脑袋瓜子，“谁这么不长眼啊？”
“嗯？”唐望顿了顿，“人我不认识，听小简说姓贺，好像叫贺知白？开了家广告公司，风评不错，但我对广告传媒这块没什么兴趣，也就没仔细听。”
“啊？这名好像有点耳熟！……让我想想，”韩锦舟抬头望向天花板，沉默了一会儿，在他那内存告急的脑袋里扒拉出了一个信息，“噢……想起来，好像是那个什么白广告公司的负责人？最近在和我姐她们公司谈个企划案，前两天我去找我姐……找她商量点事情刚好碰见了，其他的不说，那小子长得还挺好看。”
“你又被停了卡？”唐望挑眉。
“你还真会抓重点。”一想起自己的卡，韩锦舟头就更晕了，“怎么说起我了，不是在说那姓贺的吗？”
唐望斜乜他一眼，轻啜一口酒。
“怎么，又和韩叔叔吵架了？”
“可别提他了。”韩锦舟捂眼，长叹一口气。
唐望忍着笑意：“这次是去让你下哪里的基层？”
韩锦舟的脸眼见地颓丧下去。
“下什么基层啊……是叫我去相亲。”他可怜巴巴地看向唐望，水汪汪的眼睛倒像是真蓄上了泪，“哥，你说我年纪轻轻的，还不到二十五呢，怎么可以把这么美好的时光浪费在女人身上？”
“那韩大少爷想把珍贵的时间用在哪里？”唐望揶揄他。
韩锦舟的目光又开始往许隽平身上瞟，但他怂得紧，只敢哼哼唧唧地发出声。
“新款的SVJ就不错。”
换来了另外两人无声的白眼。
遭受多重打击的韩锦舟心灰意冷，默默缩到一旁，趴在扶手上俯瞰一楼，以示反抗另外两位对待他的糟糕态度。
“哎，你们怎么这么安静？”
一个稍显尖细的男声突然传来，背对着楼梯口方向坐着的许隽平脸上又露出几分厌烦，而对着他坐的唐望看见这一幕，没忍住偷偷弯了下嘴角。
来的男人长相和声音不太匹配，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脸部轮廓也较分明，而那双黑白分明的荔枝眼则让他看起来多了些柔和的气质。
一向对他最热情的韩锦舟恹恹地站在一旁，魂不守舍地和他打了声招呼：“齐医生……”
唐望抬眼对他微微笑了笑，随后又看向他身后剪着利落短发的女人，说：“小简，要是之后没什么事的话就早点回家休息吧。”
“好的，谢谢唐总。”简薇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而他将视线移到许隽平身上时，却颇有些尴尬地发现对方连头都没回一下。
犹豫了一下后，齐树还是选择了最容易沟通的韩锦舟。
“韩少今天怎么了？”
韩锦舟回过头注视他几秒，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摇头不答。
“爱而不得罢了。”唐望笑道。
韩锦舟哀怨地看了唐望一眼，心想他不帮自己说话就算了，还拿他找乐子，赌气地回过了头。
“哦？”齐树的语气颇耐人寻味，“韩少有了喜欢的女孩？”
他顺着韩锦舟的目光望去，在休息区的沙发上看见一个垂眉敛目的女人，她微卷的长发拢在一边，身上是一条端庄优雅的墨绿色长裙，肩上披着件黑色西装外套，看着不合身，大了许多，应该不是她的。而她旁边隔着一人位的地方坐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男人正与坐在他们对面的另一个人相谈甚欢，似乎是无暇顾及她。
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方向，齐树打趣地问韩锦舟：“是她？”
“什么？”韩锦舟不解。
闻言，唐望也抬起眼看向他。
齐树愣了愣，无奈地笑：“没事没事，我想多了。”
随后，他踌躇了一瞬，才又往前走了两步，在许隽平旁边坐下。
“平哥……”齐树向他靠近，手试探地去拉他的袖口，话音的尾调轻柔柔的，有点讨好的味道，“要回去了吗？”
听懂对方的潜台词，许隽平侧过脸，微微垂下眼去看几乎快偎进他怀里的齐树。
“你回去吧。”
“还在生气啊？我以后不那样了好不好，你别生气。”
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丝毫不为所动，但语气还仍算柔和：“回去。”
“我真的不敢了，平……”
许隽平抽回自己的袖口，望向他的眼神冷淡至极。
虽然许隽平平日里待他也冷冷淡淡的，但这还是第一次用如此**裸的鄙夷目光注视着他，让他不禁觉得自己像是某种下水道里的生物一样，令他恶心。
齐树被这目光看得头皮发麻，渐渐明白他和许隽平这回是彻底玩完了，但他又想到他们俩之前本来也算不得什么正当的关系，一时间又不由得感到愤愤不平起来。他猛地抓住许隽平胳膊，怒气冲冲道：“反正我就是你床上的玩物，一条狗……不，甚至说不定连狗都比不上，只要你不想要我了就随时丢掉。你许大少爷多高贵啊，是啊，我这么下贱的人哪配向你寻求一点点的怜悯……”
即便是身处如此难堪闹剧的主角之位，许隽平依旧冷静得出奇，看着齐树的表情没分毫变化。
“说完了？”
“嗯。说完了。”
他的眼中不自觉蓄上了泪，汪汪的，一副惹人怜模样。
“自己打车回去？”
“嗯。”齐树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好，我送你下去吧。”
瞥了眼在一旁看戏，忍不住偷笑的唐望一眼，许隽平这才站起身，拖着齐树往电梯走去。
抿了一口威士忌，唐望忍着笑对惶然无措的韩锦舟说：“你最好忘记刚刚发生的事。”
把哭得梨花带雨的齐树送上出租车后，许隽平就径直去了地下停车场。坐进温暖舒适的车里，他从储物柜里扒拉出还剩大半盒的香烟，从里面挤出一根点燃，然后吸了一口。
呛口的焦油味其实并不讨他喜，令人上瘾的尼古丁也没有让他欲罢不能，他不喜欢脆弱的黏膜被刺激的感觉。但他想看那缭缭升起的白烟，缥缈又虚幻的白烟。
一根烟即将燃尽时，许隽平听见旁边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一个男人扶着个穿着墨绿色长裙的女人进了旁边的车，小心翼翼地将女人在后座放好后，男人才关好车门，又急匆匆地往驾驶位走去。
是他？
无意间瞥见男人的脸后，许隽平愣了愣。随后，他鬼使神差地踩下油门跟了上去。
对方在就近的一家医院停下。他看见男人将那个女人公主抱起，脚下生风般飞快地走进急诊大楼。
等再看见男人出来时，已经过了快两个小时了。他埋着头，一只胳膊挂着衣服外套，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步一步地往停车场走，看起来有些落寞。
上了车之后又过了几分钟那人才慢慢驱车往外走。经过收费处时，他踩下刹车，却又好像没能找到零钱，有些紧张地看向保安。
那位保安愣了愣，说：“噢，停车费之前有位先生帮您交了……”保安四下望了望，找到那辆夜晚中依旧显眼的蓝色SVJ，指了一下许隽平所在的方向，“就是那位开蓝色跑车的先生。”
贺知白脸上露出几分疑惑，正欲下车向对方表示感谢时，却见那辆蓝色跑车已经启动了。在行驶经过他旁边后，跑车的主人又从驾驶位的车窗伸出手，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向他挥了挥手。
咸冷的海风将最后一根香烟吹灭，一缕稀疏的白烟刚刚升起就被吹散。
太阳从海平面开始冒出头，整个世界又会渐渐阳光灿烂起来。
许隽平坐进车里，拿起副驾驶座上的手机，点开最近联系人，发了条短信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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