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岁的增长,林秋的卧室书架开始不堪重负,原先整齐排列的《纳尼亚传奇》和《小妇人》被挤到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父亲法律藏书室的“淘汰品”——厚重的《美国宪法释义》、边角卷起的《论法的精神》,甚至还有一本1897年版的《普通法》,书脊上的烫金字母已经斑驳。
这些书对她来说仍然深奥,但她像探险家破解密码般逐字啃读,在页边用铅笔写下稚嫩的批注。
某个周日下午,迈克尔在杰克逊家的图书室找到了蜷缩在窗座里的林秋。
阳光透过蕾丝窗帘在她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正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爱伦·坡诗选》,膝盖上摊开的笔记本写满了摘抄。
“《乌鸦》?”迈克尔在她身边坐下,手指轻轻点在那页阴郁的诗句上,“读这个不会做噩梦吗?”
林秋合上书,露出封底图书馆的标签:“比《刑法案例汇编》轻松多了。”
迈克尔挑眉,从身后抽出一本皮质笔记本:“那你应该会喜欢这个。”
本子里是他亲手抄写的诗,字迹时而工整时而狂草,墨迹深浅不一,显然积累多年。有些页面还画着简谱,像是被旋律打断的思绪。
林秋翻到一页被反复折角的地方——惠特曼的《自我之歌》:
“我辽阔博大,我包罗万象……”
“巡演时在旧金山买的,”迈克尔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那时候我十七岁,第一次读到诗里说‘草叶如同星星的运转一样完美’,就在酒店厕所里哭了半小时。”
林秋小心地触碰纸页上的皱褶,那里有细微的水渍晕开了墨迹。
她突然意识到,此刻分享给她的不是流行天王的收藏,而是某个深夜里,一个叫迈克尔的男孩最私密的颤抖。
从那天起,他们开始不定期交换书籍。
迈克尔偏爱惠特曼和狄金森,林秋则推荐泰戈尔和鲁迅。
有次她鼓起勇气塞给他一本《唐诗三百首》,两周后收到他歪歪扭扭临摹的《静夜思》,“床”字还写错了部首。
——
历经两年时间修葺,当梦幻庄园的雏形初现时,迈克尔第一个邀请林秋参观。
彼时旋转木马还未上漆,动物园里只有三只矮种马和那只耳廓狐。
他们坐在尚未命名的巨大橡树下,远处工人们正在搭建蒸汽火车的轨道。
“这里会有全世界最甜的棉花糖,”迈克尔指着空地上的规划图,“还有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冰淇淋车。”
林秋咬了一口带来的苹果派——凯瑟琳夫人亲手烤的,糖霜多到发腻——突然问道:“为什么全是儿童设施?”
迈克尔的指尖在草坪上划出浅浅的沟壑,一只蚂蚁沿着他留下的痕迹匆匆爬过,像穿越峡谷的探险家。
“我五岁那年,”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第一次演出挣了五美元,乔给我买了支彩虹棒棒糖。”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林秋以为故事已经结束。
“回家路上被邻居家的狗吓掉了,碎在地上像彩色的玻璃。”他忽然笑起来,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知道吗小星星,那是我最后一次为糖果哭。”
林秋的苹果派凝固在嘴边。
她想起父亲说过,杰克逊家的孩子们从未有过真正的童年——他们的游乐场是夜总会的后台,玩具是麦克风和舞台灯。
“秋千应该加安全带,”她最终说道,指着图纸上的游乐区,“还有,动物园需要急救站,孩子们可能会被仓鼠咬伤手指。”
迈克尔怔了怔,突然用力拥抱她。
他的心跳透过T恤传来,又快又重。
“你总是知道重点在哪里,”他松开手时眼睛发亮,“下周就安排。”
——
圣玛利亚小学的种族歧视事件爆发得很突然。
午餐时分,林秋看见墨西哥裔的玛利亚躲在储物柜后哭泣——她的便当盒被人倒进垃圾桶,玉米卷残渣粘在“墨西哥佬滚回去”的纸条上。
林秋默默递上手帕,转身走向学生会办公室。
三天后,她策划的“文化周”获得校长批准。
简陋的礼堂里,亚裔学生演示书法,非裔孩子表演爵士舞步,玛利亚的母亲甚至带来传统亡灵节面具展览。
活动结束清场时,林秋在储物间发现一个未署名的纸箱,里面装满全新的彩色蜡笔和世界地图拼图。
箱底压着张字条:“星星之火。——M”
她把物资转交给multicultural club(多元文化社团),只字不提来源。
那天晚上迈克尔打来电话,两人聊了半小时《杀死一只知更鸟》的读后感,谁都没提起纸箱的事。
……
林清宴的医院扩建工程持续了整个夏天。
新落成的西翼楼配备全加州最先进的手术室,预约名单排到半年后。
但无论多忙,他仍坚持每周三晚亲自检查女儿林秋的作业。
某个雨夜,他指着她历史作业上的批注皱眉:“《独立宣言》‘人人生而平等’这段,你的注解太激进了。”
“但当时黑人只算五分之三个公民,”林秋用铅笔尾端点着课本,“妇女更没有投票权,这算什么平等?”
父亲摘下眼镜擦拭,这是他被戳中痛点时的习惯动作。
“法律条文是理想,修订过程才是现实。”他打开保险柜,取出一本羊皮册子,“看看这个。”
那是1787年制宪会议的原始记录复刻版,泛黄的纸页上,先贤们争吵的边注密密麻麻。林秋屏息抚摸那些狂躁的笔迹,仿佛听到两百年前的辩论声穿透时光。
“真理需要时间沉淀,”父亲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就像好医生既要会开猛药,也要懂得等待伤口自然愈合。”
林秋若有所思地合上册子。
窗外,雨幕中的洛杉矶像被浸泡在水晶球里,朦胧而脆弱。她突然想起迈克尔昨天电话里的叹息——他正为南非巡演是否该突破种族隔离政策而挣扎。
“爸爸,”她突然问,“如果法律本身就不公正,遵守还是反抗才是对的?”
林清宴的钢笔停在处方笺上,墨迹慢慢晕开。
——
又一个圣诞节,迈克尔送来了一个用银河包装纸包裹的盒子。
林秋拆开时,碎纸屑像星尘般洒满地毯——里面是1930年代出版的《黑人民权诉讼案汇编》,扉页上有瑟古德·马歇尔的亲笔签名。
“古董商说这是布朗诉教育局案律师的私人藏书,”迈克尔帮她翻开某页被反复标注的段落,“我想你需要这个。”
林秋的指尖划过那些激烈的下划线,突然在页脚发现一行铅笔小字:“正义或许迟到,但从不缺席。”字迹已经模糊,却让她胸口发烫。
“我决定了,”迈克尔望向窗外刚刚亮起的圣诞彩灯,“南非场次全部安排在混合种族看台。”
林秋把书紧紧抱在胸前。
远处传来教堂唱诗班的《平安夜》,而她在心中默念着半小时前收到的哈佛法学院宣传册上的话:“法律是社会的骨架,而正义是其灵魂。”
壁炉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却同样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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