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夜，与京城截然不同。
空气湿润，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清芬，连月光都仿佛被水洗过，温柔地洒落下来。
马车在驿道上疾驰，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
窗外，白日里青翠的山峦在夜色中化作连绵起伏的黑色剪影，飞快地向后退去。
官道旁，一条宽阔的河流在月光下蜿蜒流淌，水面反射着碎银般的光芒，宁静而深邃。
苏晚棠几乎是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窗，兴奋地掀开侧帘，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吹乱了她的鬓发，也吹得她湖蓝色的云锦裙裾猎猎作响。
“哇！跑得真快！”
她忍不住惊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充满了纯粹的喜悦，
“路边的树都成影子了！看那边……那边好大一片水！蓝汪汪的，真好看！萧公子，快看！”
她急切地回头招呼车厢内端坐的萧景琰，手指指向远处一座横跨河面的、气势恢宏的石拱桥，桥墩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雄伟，
“那座桥好高！是去江南必经的渡仙桥么？”
萧景琰端坐车内，身姿挺拔如松，手中握着一卷书，却并未在看。
他的目光落在苏晚棠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侧脸上，那双映着月光水色的眸子亮得惊人，像落入了星辰。
夜风拂过她颊边的碎发，带着江南特有的温软气息。他看着她毫无保留的雀跃，那是一种被长久禁锢后骤然得见天光的、纯粹的生机。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在车轮声中显得有些低沉，“正是渡仙桥。江南快到了。”
苏晚棠得到确认，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她放下帘子，整个身子转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萧景琰，仿佛有光要溢出来：“我们真的离开京城了！”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湿润清凉的空气，像要把胸中所有积郁的浊气都吐尽，“像鸟儿出笼！这滋味……真真是头一遭！”
她顿了顿，带着好奇，“公子常去江南？”
萧景琰的目光在她因兴奋而显得格外生动的眉眼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开，重新落回手中的书卷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
“……公务所需，偶尔。”他回答得言简意赅。
“公务？”苏晚棠的兴致被勾了起来，她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公子是做什么大买卖的？丝绸？茶叶？还是……”
她眼珠一转，露出一丝狡黠，“放印子钱？”她大胆地猜测着，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试探。
萧景琰被她这毫不掩饰的市井猜测逗得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哂笑。
他抬眼看向她充满好奇和狡黠的脸庞，那双眸子清澈见底，映着他的影子。
“都不是。”他合上手中的书卷，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到了地方，你便知晓。”
苏晚棠撇撇嘴，对他的故弄玄虚表示不满，但很快又被窗外的景致吸引。
她重新趴回窗边，将帘子掀得更大些，贪婪地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江南夜色。
“神神秘秘的……”她嘀咕了一句，随即又释然了，声音里满是纯粹的快乐，
“不过，能出来看看这山这水，管它做什么呢！”她指着远处水边隐隐约约的一片村落轮廓，白墙黑瓦在月光下勾勒出宁静的剪影，“公子你看！那水边的房子，白墙黑瓦，像不像画里的？”
萧景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蜿蜒的河道上，两岸的屋舍错落有致，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虚实交错，宛如一幅天然晕染开的水墨长卷。
远离了京城的喧嚣与算计，这江南的夜，确实有种洗涤人心的力量。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也柔和了些许，落在窗外那片静谧的景致上，“江南景致，确如丹青。”
马车驶过渡仙桥，车轮声在空旷的桥面上回荡。江南温润的夜风，裹挟着水汽和荷香，无声地涌入车厢，带来一种全新的、令人心绪微漾的气息。
目的地是一处临水的别院，隐在一片葱茏的竹林之后。白墙黛瓦，飞檐翘角，倒映在门前一方不大的荷花池中。
月色正好，银辉洒满水面，将亭亭玉立的荷叶与含苞待放的荷花镀上一层朦胧的柔光。池水幽深，倒映着天上的玉盘，也揉碎了水中的月影。
萧景琰凭栏而立，月白色的锦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他望着池中破碎的月影，沉默了很久。
白日里江南温婉的景致似乎并未能驱散他眉宇间那层深重的倦意，反而在寂静的月夜里，那倦意更显清晰，如同刻入骨髓的烙印。
“我……”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长久压抑后的沙哑，打破了夜的宁静，“在户部行走。”
苏晚棠就倚在他旁边不远处的栏杆上，侧着身子，百无聊赖地用指尖轻轻拨弄着池水。
微凉的池水从她指缝间滑过，带起细小的涟漪，将那轮水中的圆月搅得更加破碎。
闻言，她拨弄水面的手指顿住了，抬起头看向萧景琰月光下显得格外冷峻的侧脸。
“户部？”她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管天下钱粮税赋的衙门？”
她歪了歪头，眼中带着点好奇，“那可是顶顶要紧的地方。公子是……户部的大官儿？”她猜测着他的分量。
萧景琰缓缓摇头，目光依旧落在破碎的月影上，未曾看她。“算不上。”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攒力气说出下面的话，“也……做些别的。”
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比如，查抄一些……经营不善的皇商、世家产业。”
苏晚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萧景琰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与己无关的公务：“查清底细，拆分……变卖。”他微微侧过头，月光照亮他半边脸，线条冷硬，“该入官的入官，该充公的充公。”‘充公’二字，他说得极轻，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
四周只有夏夜的虫鸣和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
苏晚棠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停止了拨动。
她低下头，望着池水中那片被自己搅得更碎的月影，那点点银光，像散落一地的碎琉璃。
过了许久，久到萧景琰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的声音才轻轻地响起，飘忽得如同池面升腾的薄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哦……拆开。”她点了点头，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又像是某种确认。
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幽暗的水面上，唇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自嘲的弧度，“明白了。
公子拆的是铺子、田庄、库房……”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我们拆的是……时辰、笑脸、身子骨。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回萧景琰脸上，那眼神清澈见底，没有怨恨，没有控诉，只有一种近乎悲凉的洞彻。
“说到底，都是营生。”她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不过是公子那摊子大些，拆的是金山银海；我这摊子……”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苍白而脆弱，“小些，拆的是自个儿罢了。”
“苏晚棠！”
萧景琰骤然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攫住了她。
他眼底那层深重的疲惫被一种猝不及防的、近乎被刺痛后的怒意取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莫要妄自菲薄！”
苏晚棠迎着他锐利的目光，脸上那点自嘲的笑意却并未褪去，反而更深了些，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
“没什么妄不妄的。”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飘忽感，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实情罢了。”
她微微偏过头，目光再次投向池中那轮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圆的破碎月影，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又清晰地刺入萧景琰的耳膜，
“公子拆的产业里，可也有过……像红袖阁那样的地方？”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拆的时候，里面的姑娘……”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如同绷紧的琴弦，“公子也‘拆分’么？”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萧景琰整个人僵住。
他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一支无形的冷箭当胸射中。
他死死地盯着苏晚棠月光下平静得近乎残忍的侧脸，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种被**裸地剥开伪装的难堪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激烈翻涌。
半晌，他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律法之外，自有安置。”
“安置？”苏晚棠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寂静的月夜中格外清晰，带着浓浓的嘲讽，像冰锥刺破了宁静的水面，“好词儿。”
她转过头，目光直直地刺向萧景琰，清澈的眼底映着他瞬间苍白的脸，“就像公子当初想‘安置’我一样？给座院子，衣食无忧？锦衣玉食地供养着？”
她向前逼近一步，月光照亮她眼中锐利的光芒，仿佛要将他彻底看穿。
“萧公子，”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被拆开的铺子，还能叫原来的铺子么？被安置的姑娘……”
她微微停顿，唇边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还是原来的姑娘么？”
萧景琰的呼吸骤然急促。他猛地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
月光下，他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她，那里面翻涌着激烈得无法言喻的情绪，有被刺痛的怒意，有无法辩驳的狼狈，还有一种……
近乎绝望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急切。
“你不同。”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苏晚棠静静地站着，迎着他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点燃的目光。
夜风吹动她湖蓝色的裙裾，也吹动她额前细碎的刘海。
她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
“哪里不同？”她轻声反问，声音飘散在荷香月色里，“是因为这身云锦？”
她抬手，指尖拂过身上光滑昂贵的衣料，动作带着一丝疏离的嘲弄，“还是因为陪公子看了几场戏，游了一趟江南？”
她微微仰起头，望着天边那轮皎洁却遥远的明月，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沉沉地砸在两人之间：
“骨子里，拆开的东西，就是拆开了。”
她收回目光，再次落回萧景琰脸上，眼底映着月亮的清辉，也映着他此刻所有的混乱与挣扎，“就像这池子里的月亮，捞不起来，”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也拼不回去。”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他，转身，湖蓝色的身影融入身后被月光照亮的曲折回廊，脚步声轻而稳，渐渐远去。
荷花池畔，只留下萧景琰一人，僵立在原地。
他低头看着池中那轮被晚风吹皱、无论如何也无法圆满的月影，苏晚棠那句“捞不起来，也拼不回去”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池中月影破碎摇晃，映着他同样破碎而苍白的脸。
我也想被萧景琰宠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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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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