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的寿宴,是京城入夏以来最盛大的一场。
夜色尚未完全笼罩,偌大的府邸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高耸的朱漆大门洞开,鎏金的兽首门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门内,青石板铺就的宽阔甬道两侧,每隔几步便立着一位身着崭新靛蓝府服、腰悬佩刀的健仆,神情肃穆,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权势与威仪。
甬道尽头,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主宴厅。
数十张紫檀木嵌螺钿的八仙桌错落排开,上面堆满了山珍海味,玉盘珍馐。
金樽玉盏在璀璨的琉璃宫灯映照下流光溢彩。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脂粉香、檀香,以及一种属于顶级权贵圈层特有的、矜持而热烈的喧嚣。
身着绫罗绸缎的男宾们或高声谈笑,或低声密语,女眷们则环佩叮当,珠翠生辉,娇声软语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苏晚棠跟在萧景琰身侧半步之后,踏入了这片灼热而陌生的光海。
萧景琰为她置办的行头堪称完美。
一身天水碧的云锦长裙,衣料上以极细的银线暗绣着缠枝莲纹,行动间流转着水波般的暗芒,衬得她肌肤胜雪。
发髻挽得精巧,斜簪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并几朵小巧的珠花,既不过分张扬,又恰到好处地彰显了身份。
颈间一串圆润光洁的珍珠项链,是唯一的点缀,却压住了云锦的浮光,添了几分沉静的贵气。
然而,这身华服于她,却似一层无形的枷锁。
每一步都需走得格外小心,生怕裙裾绊了脚,或是步摇摇晃得太厉害。
周遭那些或探究、或惊艳、或隐含不屑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刺在她裸露的颈项和手臂上。
她努力维持着萧景琰教导的仪态,下颌微收,肩背挺直,唇角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的微笑,指尖却在不经意间深深掐进了掌心。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满堂珠光宝气、言笑晏晏的宾客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她们是画中人,而她,不过是萧景琰带来的一件精致摆设,一个需要小心维持表面功夫的“伴”。
“景琰兄!多日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
一个带着明显熟稔与热络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股浓烈的酒气逼近。
苏晚棠心头微凛,抬眼望去。
来人一身宝蓝织金锦袍,身形微胖,面皮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带着酒意和轻佻的光。
他端着酒盏,脚步略显虚浮地走近,目光先是落在萧景琰脸上,带着夸张的笑意,随即,那目光便如同滑腻的蛇信,肆无忌惮地扫向萧景琰身侧的苏晚棠。
“这位佳人……”林绍文拖长了调子,眼神在苏晚棠脸上身上来回逡巡,带着**裸的品评,嘴角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面生得紧啊?不知是哪家府上的闺秀,竟能得景琰兄青眼,携来赴宴?”
他话锋一顿,故作疑惑地眯起眼,凑近了些,目光死死盯住苏晚棠发髻间那支点翠步摇旁、斜插着的一支小巧却异常醒目的红玉发簪——
那是她唯一保留的、属于“苏晚棠”自己的东西,朱雀大街红袖阁外的苏晚棠。
“且慢……”
林绍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恍然大悟”,瞬间吸引了不少附近宾客的注意。
窃窃私语声低了下去,探究的目光纷纷聚焦过来。
“在下瞧着姑娘……甚是面善?”他故意将“面善”二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牢牢锁住苏晚棠瞬间绷紧的脸。
“朱雀大街,红袖阁外?某个……星月朦胧的晚上?”
林绍文的声音带着一种恶意的回味,清晰地响彻在相对安静下来的这一小片区域。
他夸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发出响亮的“啪”声,“啊哈!想起来了!”
他指着苏晚棠,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带着刺耳的兴奋和鄙夷,“那位红发簪的……解语花?啧啧啧,景琰兄,好眼光啊!
当真是好眼光!”
周围瞬间死寂。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无数道目光——
震惊的、鄙夷的、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如同冰冷的箭矢,密密麻麻地射向场中那个穿着天水碧云锦、却仿佛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女子。
苏晚棠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她挺直的脊背僵硬得像一块铁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能勉强维持着脸上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平静。
她能感觉到萧景琰瞬间绷紧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
林绍文却仿佛嫌这火烧得不够旺,继续添柴,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狎昵和算计:
“这次是按日结算,还是……按场次?啧啧,不知这‘清心雅筑’的花销,”
他故意环顾四周奢华的陈设,目光最后落在苏晚棠身上,如同估价货物,
“可比那红袖阁的缠头之资……贵上多少?听说那儿的床,都是紫檀雕花的?滋味如何?景琰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也……”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林绍文更加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是苏晚棠手中一直紧握着、用来掩饰紧张的丝帕,被她生生撕裂了。
这声音,像是一个开关。
苏晚棠猛地抬起头。
方才的僵硬、难堪、摇摇欲坠的平静瞬间褪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双总是带着慵懒笑意或狡黠光芒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封般的锐利,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直直刺向林绍文那张因得意和酒意而扭曲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挺直的脊背绷得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下颌微扬,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林公子,是吧?”苏晚棠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平稳,如同玉石相击,穿透了所有窃窃私语,清晰地送入在场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
没有一丝颤抖,没有半分怯懦,只有一片冰冷的、带着嘲弄的清明。
“您这记性,”她唇边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像在看一件令人作呕的秽物,“专用来记烟花巷陌的女子名姓、样貌、甚至……发簪样式?”
她微微歪头,眼神里的讥诮浓得化不开,“可惜,记性这般好,怎就偏偏记不住圣贤书上‘非礼勿言’、‘非礼勿视’这八个字呢?”
林绍文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被这突如其来的、犀利无比的反击打得措手不及,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涌上更深的怒意。
苏晚棠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珠玉落盘,清脆响亮,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响彻整个角落:
“我苏晚棠,今日站在此处,是萧景琰公子的客人!奉的是他的邀约,行的是光明正大的礼数!
至于您嘴里那些龌龊的算计、下作的揣度……”
她冷笑一声,那笑声如同冰棱碎裂,寒意刺骨,“怕不是您自个儿在秦楼楚馆里惯用惯使、烂熟于心的路数吧?”
她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死死锁住林绍文瞬间铁青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过去:“毕竟,不是谁都像您林大公子一样,能把‘下作’二字,明晃晃、**裸地刻在脑门上,唯恐天下人不知!唯恐旁人不知您那满肚子见不得人的腌臜心思!”
“你!”林绍文被这连珠炮般的痛斥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酒盏捏得咯咯作响,酒液泼洒出来,污了他昂贵的锦袍。
他从未想过,一个他视为玩物、视为贱籍的娼妓,竟敢在如此场合,当着京城大半权贵的面,将他剥皮拆骨,骂得体无完肤!
巨大的羞辱和暴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放肆!区区贱籍娼妓!也敢在此大放厥词,污我清誉?!反了!反了天了!”
他猛地转向一直沉默伫立、周身气息已然降至冰点的萧景琰,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变调:
“萧景琰!你就容得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娼妓在此大放厥词,污我清誉?!还不快把她轰出去!乱棍打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萧景琰身上。
从林绍文发难开始,萧景琰便如同化作了一尊冰冷的石像。
最初的错愕之后,是迅速凝结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怒意。
那怒意并非针对苏晚棠惊世骇俗的反击,而是针对林绍文那**裸的羞辱,针对这满场或鄙夷或看戏的目光,更针对这令人窒息、将人划分三六九等的冰冷现实。
他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深邃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就在林绍文歇斯底里地喊出“轰出去”的瞬间,萧景琰动了。
他并非去“轰”苏晚棠,而是一步上前,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将苏晚棠纤瘦却挺得笔直的身体完全挡在了自己身后。他挺拔的身形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山峦,隔绝了所有射向她的、带着恶意的目光。
整个角落,不,几乎是整个宴厅靠近这边的区域,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的喧哗、所有的议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
只剩下琉璃灯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林绍文粗重而愤怒的喘息。
萧景琰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穿透空气,精准地钉在林绍文那张因愤怒和惊愕而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里的威压和森冷,让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宾客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心底生寒。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砸在林绍文的心上,也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林绍文。”
他甚至连名带姓都省去了敬称。
“立刻。”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敲击在冰面上。
“向苏姑娘赔礼。”
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林绍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呆若木鸡。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挡在苏晚棠身前、眼神冰冷如看死物的萧景琰,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什……什么?!”林绍文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屈辱而变了调,尖利刺耳,“向她赔礼?!萧景琰!你……你昏头了?!为了一个妓女?!你竟敢……”
“要么赔礼,”萧景琰打断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山岳倾轧般的沉重威压,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场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要么,滚出林府。”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林绍文惨白的脸,如同宣判。
“立刻。”
“选。”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逾千斤。
林绍文的脸由铁青转为煞白,再由煞白涨成猪肝色。
他环顾四周,那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推杯换盏的面孔,此刻写满了惊愕、鄙夷,甚至……幸灾乐祸。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萧景琰那冰冷的目光,像一把悬在他头顶的铡刀。
巨大的屈辱和一种被彻底踩在脚下的恐惧感攫住了他。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
最终,在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萧景琰毫无转圜余地的冰冷注视下,林绍文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对着苏晚棠的方向,极其僵硬、极其快速地拱了一下手,动作敷衍得如同驱赶苍蝇。
“……失礼!”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紧咬的牙缝里,带着血腥味挤出来的。
说完,他猛地一甩袖子,力道之大,几乎将旁边一个端着果盘的侍女撞倒。
他看也不敢再看萧景琰和苏晚棠一眼,如同一条丧家之犬,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狼狈不堪、跌跌撞撞地撞开人群,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片让他颜面扫地的宴厅。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地聚焦在场中那对男女身上——那个依旧如山般挺立、护着身后女子的男人,和那个从始至终,脊背挺直,眼神清亮如寒星、未曾低过一下头的女子。
萧景琰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微微侧身,对着身后依旧挺立如松的苏晚棠,低声道:“走吧。”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苏晚棠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
穿过那片死寂的、目光复杂的人群,穿过灯火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宴厅,走向外面沉沉的夜色。
她的背脊依旧挺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被撕裂的丝帕碎片,正死死地攥在她汗湿的掌心,黏腻一片。
那支红玉发簪,在鬓边微微晃动,像一滴凝固的血。
护住自己女人的男人,真男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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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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