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马车,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冰窖。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单调而沉闷的“骨碌”声,以及马匹偶尔喷出的鼻息。
深蓝色的厚重车帘隔绝了外面京城的万家灯火,也隔绝了喧嚣,只留下车厢内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凝滞。
萧景琰端坐在主位,身形隐在车厢最深沉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只有偶尔从帘隙透入的、飞快掠过的街灯微光,在他紧抿的薄唇和绷紧的下颌线条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冷硬轮廓。
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林府宴厅里更加沉郁,仿佛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被强行压抑在寒冰之下。
苏晚棠坐在侧座,紧靠着冰冷的车壁。
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天水碧云锦长裙,此刻仿佛变成了粗糙的麻布,摩擦着她紧绷的肌肤,带来阵阵不适。那支点翠步摇早已被她取下,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痛楚的清醒。
她侧着脸,固执地望着窗外那片飞速倒退的、模糊的黑暗。
林绍文那张扭曲的脸、那些鄙夷的目光、那句句剜心的羞辱……
如同鬼魅般在眼前反复闪现。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后怕,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喉咙。
然而,比这些更尖锐的,是一种巨大的疲惫和空洞。
这七日的“绮梦”,像一个被戳破的、流光溢彩的肥皂泡,露出了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她不过是从一个笼子,短暂地飞进了另一个更华丽、却同样无形的笼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终于,那压抑的低气压似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萧景琰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后的沙哑和急切,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晚棠……”
苏晚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留下。”
这两个字,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苏晚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黑暗中,她的眸子映着窗外偶尔掠过的、微弱的灯火,亮得惊人,清澈得如同寒潭之水,直直地望向阴影中的萧景琰,仿佛要穿透那层黑暗,看进他此刻翻腾不息的内心深处。
“嗯?”她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带着疑问,更像是一种等待。
萧景琰似乎被她的目光刺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向前倾了倾身,试图从阴影中探出一些,语气里那份急切更加明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上位者的强势,却也隐隐透着一丝……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恳求:
“我是说……别再回红袖阁。”
他语速略快,像是怕被打断,“让我……安置你。城东有处清雅小院,临水,景致不错。一应所需……仆役、用度、四季衣裳、脂粉首饰……你无需忧心银钱。皆按你的心意来。你只需……安心住着。”
“安置我?”苏晚棠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黑暗中,她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极淡、极清浅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了然和决绝。
“像养一只金丝雀?”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萧景琰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给我一座镶金嵌玉的笼子?每日只需打扮得漂漂亮亮,吃最好的食,听最好的曲儿,然后……
安安静静地待在笼子里,等公子您哪日得空、想起这只雀儿时,再来逗弄一番?”
“不是笼子!”萧景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误解的焦躁和一丝受伤的怒意。
他猛地从阴影中探出更多,车厢内微弱的光线终于照亮了他紧蹙的眉头和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
他急切地解释,试图抓住她的目光:“是……庇护!是安稳日子!晚棠,你明不明白?那红袖阁是什么地方?!
你不用再对人强颜欢笑,不用再……不用再……”他似乎难以启齿,最终化作一声压抑的低吼,“那地方根本不适合你!它只会……”
“萧公子。”苏晚棠轻声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唇边那抹决绝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多谢你。真的。”
她微微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瞬间涌上的、复杂难言的水光。
“这七日……”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味,“像一场绮梦。我看了顶好的戏,那杜丽娘,唱得人心都碎了……见识了江南风光,白墙黑瓦,像画一样……尝了海参羹,虽然……有点腥。”
她顿了顿,再抬起眼时,眸中所有的水光都已褪去,只剩下如寒星般的清明和一种洞彻世情的平静。
“也见识了,”她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冰冷的重量,“什么叫真正的衣冠禽兽,什么叫……世态炎凉。”她看着萧景琰骤然变色的脸,缓缓地、清晰地摇头。
“但是……公子,”她的目光坦荡,如同最澄澈的湖水,映照着他此刻所有的混乱与……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某种情感,“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一座金笼子。”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敲在萧景琰的心上。
“再精巧,再舒适,铺着再软的锦缎,摆着再美的花儿……”
她微微停顿,唇角的笑意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苍凉,“它终究……是笼子。”
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在黑暗中虚虚地画了一个圈,仿佛勾勒出那无形囚笼的轮廓。
“笼子里的鸟儿,唱得再好听,羽毛再华美……”她的目光穿透萧景琰,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逾千钧,“也是囚徒。”
“晚棠!”萧景琰几乎是低吼出声,一种巨大的、失控般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伸出手,试图抓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那手腕纤细,却在黑暗中透着一股不容折弯的韧劲。
苏晚棠却在他手指即将触及的瞬间,不着痕迹地将手收了回去,拢进了宽大的袖中。
动作自然,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拒绝。
“外面风大雨大,我知道。”她重新望向萧景琰,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红袖阁里,风浪更大。吹打的是身子骨,剐蹭的是脸皮。”
她微微扬起下巴,黑暗中,那挺直的颈项线条,脆弱又倔强。
“可至少,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是站着,是跪着,是哭,是笑,是忍,还是……像今晚这样,豁出去撕破脸皮骂回去……都由我自己。由我苏晚棠自己担着,受着,挣着。”
她看着萧景琰在阴影中晦暗不明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她看不懂、也不愿再深究的情绪。
“指路钱,结清了。”
她轻轻地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轻松,
“贵公子。咱们的买卖……银货两讫,两清了。”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他,重新将脸转向窗外那片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车厢内,只剩下萧景琰那只僵在半空、最终颓然落下的手,和他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的喘息声。
那沉重的寂静,仿佛宣告着某种无法挽回的终结。
求安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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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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