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揣着那几锭沉甸甸、几乎要把单薄衣料烫穿的金饼，池泽感觉自己像个行走的炸药包。每一步踏在侯府冰冷光滑的青石板上，都仿佛踩在薄冰上，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他低着头，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缩进衣领里，灰扑扑的脸上努力维持着往日的麻木和畏缩。可那鼓囊囊的胸口，还有因为骤然“暴富”而挺直了那么一丝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脊梁，都让他感觉无所遁形。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仆役，似乎都在用探究的目光扫视着他。
好不容易挪回自己那个偏僻的小院，反手死死闩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他才靠着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他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扑到那张跛腿的案几旁，掀开铺在上面的破草席，露出下面几块松动的青砖。他用颤抖的手指撬开砖块，露出一个浅坑——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藏钱地方。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锦缎小包和几串铜钱都塞了进去，重新盖上砖块，铺好草席，又用力踩了几脚，确认看起来毫无破绽，才虚脱般地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日更三万……”他喃喃自语，心脏还在狂跳。这笔名带来的财富是真实的，可那随之而来的、看不见的巨大风险，也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他用力搓了搓脸，试图把那份恐惧压下去。不能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钱有了，但还不够安全！他需要更多！需要尽快攒够能彻底脱离侯府、隐姓埋名活下去的资本！
求生的**再次压倒恐惧。他抓起新买的、相对光滑的帛布和那方品质稍好的墨锭，眼神重新变得凶狠而专注。肝！必须往死里肝！《漠北》要更新，《未央》更要发力！双开！为了自由！为了红烧肉自由！
池泽在破屋里点灯熬油、为生存拼命码字的同时，“日更三万”和他笔下的故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着长安城最顶级的社交圈。
贵女们的闺阁聚会、踏青游园，话题的中心悄然转变。往日里津津乐道的时新衣裳、珠宝首饰、东家长西家短，渐渐被两个名字取代：苏言，卫铮。
“你们看了吗？看了吗？《漠北》新章！苏先生孤身入敌营，舌战群雄，硬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那匈奴王子帐下的汉人谋士倒戈！天啊，他当时站在刀斧手中间，白衣胜雪，从容不迫的样子……呜呜呜，我心跳都快停了！”鹅黄衫子的崔莹（户部尚书家的小女儿）捧着脸颊，激动得小脸通红，在自家花园的秋千架上晃着腿，完全不顾形象。
“何止！”穿着樱草色衣裙、气质文静的陈婉（太常卿之女）难得地提高了声调，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关键是他为了卫将军才去的！明知是龙潭虎穴！这才是真正的生死相托！比那些话本里写的才子为佳人摘星星摘月亮，不知强了多少倍！”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绣帕，帕子上新绣的，赫然是一个模糊的、执卷沉思的侧影。
“哼，你们只看到苏先生了？”湖蓝襦裙的李姝（大将军李广的侄孙女）抱着手臂，倚在廊柱旁，看似清冷，但微微泛红的耳尖却出卖了她的心情，“卫将军才叫真男儿！苏先生被困敌营的消息传来，他二话不说，单枪匹马就冲出去接应！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那一段描写，‘银枪如龙，血染征袍，只为一人而来’……我阿兄看了都拍案叫绝，说写尽了沙场豪情！”她清冷的声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也深陷其中。
“啊啊啊！都别说了！”崔莹捂着耳朵尖叫，又忍不住松开，眼睛亮得惊人，“我现在就想知道‘日更三万’先生在哪里！我要给他送最好的墨！最好的帛布！求他快些写！我愿用我新得的南海明珠换苏先生和卫将军平安无事，并肩策马！”
少女们的尖叫、赞叹、热切讨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很快，这股风潮不可避免地刮到了年轻公子哥们的宴席上。
长安西市最有名的酒肆“醉仙楼”，三楼最大的雅间内。丝竹管弦靡靡，珍馐美馔罗列。一群锦衣华服、意气风发的年轻郎君正在宴饮作乐，其中赫然有武安侯府的嫡子池勇。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池勇几杯黄汤下肚，早已把嫡母李氏的训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满面红光，一只脚踩在旁边的坐榻上，手里挥舞着一卷精美的帛书，正是最新的《漠北奇谋录》。
“哎！我说诸位！”池勇拔高了嗓门，压过丝竹声，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得意洋洋地晃着手中的帛书，“知道这是什么吗？如今长安城最炙手可热的宝贝！‘日更三万’先生的大作，《漠北奇谋录》！千金难求啊！”
“哦？池兄也看这市井话本？”旁边一个摇着折扇的公子哥，脸上带着点戏谑的笑意。他们这群人，往日里自诩风雅，吟诗作对，品评朝政，对市井话本向来嗤之以鼻。
“市井话本？”池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梗着脖子反驳，“庸俗！无知！你们懂什么？这里面写的，是真正的豪杰！是顶顶的智慧！比那些酸诗强百倍！”他急于证明自己的“品味”，指着帛书上的一段，唾沫横飞地开始复述，正是谋士苏言向卫铮献上“以役代赈”之策的情节。
“……堵不如疏，杀不如用！开仓放粮有个屁用？白糟蹋粮食！得让那些流民干活！修城墙！挖壕沟！干一天活，给一天饱饭！这叫……呃……叫什么来着？”池勇卡壳了，他光顾着记情节爽点，那些拗口的术语根本没往脑子里去。他皱着眉，用力拍着脑门，“哦！对！‘以役代赈’！瞧瞧，多明白！多厉害！一箭三雕！安了民心，修了城墙，还他娘的能把奸细揪出来！这脑子，怎么长的？”他拍着大腿，一脸“与有荣焉”的陶醉，仿佛那计策是他想出来的。
“噗嗤……”席间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池勇这半吊子的复述，加上他那夸张的姿态，实在有些滑稽。
“哼！”一声威严的冷哼，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里。主位上一个留着山羊胡、面容严肃的中年官员重重放下酒杯，脸色阴沉地盯着池勇，厉声呵斥：“荒唐！池勇！你身为侯府嫡子，不思进取，不读圣贤书！竟在如此场合，大放厥词，鼓吹这等离经叛道、蛊惑人心的市井野语！什么‘以役代赈’？简直荒谬！流民暴动，不思雷霆镇压以儆效尤，反倒要供其饭食？此乃姑息养奸，动摇国本！传扬出去，岂不令刁民效仿，祸乱天下？无知！愚蠢！”
冯大人声色俱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池勇脸上。他代表着最正统、最保守的士大夫观点，对池勇推崇的“野路子”深恶痛绝。
整个雅间瞬间鸦雀无声。丝竹停了，舞姬退下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池勇被骂得面红耳赤，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刚才的得意劲儿荡然无存。他张着嘴，想反驳，却又慑于冯大人的官威和道理，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只能讪讪地坐下，把那卷引以为傲的帛书悄悄塞进了袖子里，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冯大人余怒未消，环视全场，痛心疾首：“尔等皆乃国之栋梁之后，当以经史子集为根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岂可沉迷此等惑乱人心、鼓吹‘奇技淫巧’的末流小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他拂袖而起，显然没了继续宴饮的兴致，在众人噤若寒蝉的目送下，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池勇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拳头在袖子里捏得死紧。冯大人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可心底深处，却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不服气地叫嚣：那话本里写的……明明就很厉害啊！那苏言……那卫铮……怎么就离经叛道了？怎么就动摇国本了？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第一次对自己熟悉的、奉为圭臬的某些东西，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而“日更三万”这个名字，连同那些被斥为“奇技淫巧”的东西，也以一种更复杂、更深刻的方式，烙印在了他的意识里。
池泽对醉仙楼的风波一无所知。他正趴在案几上，借着昏黄的灯光，在崭新的帛布上落下《未央风云策》的第二章标题。手腕酸痛，眼皮沉重，但怀揣“巨款”带来的短暂兴奋支撑着他。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准备继续描绘那位寒门权臣与少年帝王之间更为尖锐的试探与碰撞。
就在这时，院门被“砰”地一声粗暴地推开！
一个李氏身边得力的、面相刻薄的嬷嬷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三角眼里射出毒蛇般冰冷的光，直直刺向案几后的池泽。
“三公子！夫人有请！”嬷嬷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指甲刮过石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浓浓的厌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