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霓心下惶惑,举起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日光穿过指缝,真切地落在脸上,五指张开合拢,光影亦随之变幻。
她能看见了。
玉霓心口突突地直跳,一阵狂喜瞬时将她吞没,她站起身,要将这好消息告诉三娘,旋即想到,三娘何在?
“今日买着两条鲜鲫鱼,正宜斫脍,姐姐尝尝我的手艺。”
的确是三娘的声音,人却是孟季澧。
玉霓怔住,三娘即是孟季澧?
所以才是“贾三娘”?
玉霓周身的血液陡然冲上面颊,不知气的,还是羞的。
这几日一直是孟季澧给她洗衣做饭,张罗沐浴,陪她读书解闷,她虽感激不尽,可他为何骗她?莫不是也欺她眼盲?
她扶着廊柱,慢慢坐回去。
“三娘”丝毫未察觉她的异样,自顾低头料理那两尾鲤鱼,刮鳞、剔刺、切丝,手法娴熟。另有两碗热菜、几个蒸饼,一看即知是外头食肆买来的,纸封上还留着店家的字号。
难怪总是悄无声息地做好了饭。
尚没到用午膳的时候,“三娘”回屋端出木盆,搁在廊下,盆里是她昨日换的衣裳,他去灶旁提了桶水,倒入木盆,拖张杌子坐了,抹上胰子,熟练地搓洗起来。
玉霓扶着门框,见他面不改色地拿起她那件素白小衣,两颊热烫不已。因他比她年岁小,她当他是阿弟,可他到底是男子,除了他,尚没男子替她洗过小衣。
“三娘”怕她一个人待着闷,背朝她道:“前日听了个故事,说给姐姐听听。”
玉霓垂眸听着,是个捉妖的志怪传奇,叫他讲得绘声绘色。
大抵是怕人家发现他洗她的衣裳,他没下河投洗,在木盆里用清水反复漂洗了好几遍,晾到院墙后的横竿上。
待到用膳,“三娘”一如平日那般,始终顾着她,不时往她碗里夹菜,鱼肉再三确认过,挑得没半根刺才夹给她。
傍晚沐浴,“三娘”打好水,带上门出去,守在廊下。
卧房内未掌灯,廊下一盏白纸灯笼孤悬着。初夏暮时,鸣虫藏于庭院草丛中,时而发出不知疲倦的低吟。
玉霓坐在浴桶里,看着窗格上暖黄的光,听见“三娘”将书卷翻过一页。
洗好出来,孟季澧正面朝外坐在堂屋门槛上,低头看书。
“三娘。”
孟季澧转头笑道:“姐姐好了。”说着站起身,两步到她跟前,扶她在榻上坐了,搁下书,就去卧房收拾浴桶。
玉霓看着他进进出出,一阵忙活,一身松绿圆领袍衫腰间宽绰有余,比之初见时,清减了好些。
忙完坐下,他如往常那般给她读了两页书。
往常她多少要问几句,今日却是干坐着,一言不发。
孟季澧扭头看她一眼,“姐姐怎不言语?可是嫌闷?”
玉霓捧着茶盏,摇头。
孟季澧顿了顿,忽道:“我给姐姐唱个曲可好?”
玉霓刚抿了口茶,闻言险些呛着,“你、你还会唱曲?”
“只会这支金缕衣,我阿娘教的。”
他起身下榻,清了清喉咙,果然有模有样地吟唱起来,一曲罢了,执着书卷的那只手煞有介事地向斜侧一指,以示收束。
他大抵不知自己的歌喉荒腔走板,教他之人兴许知晓,却没与他说。
玉霓起初忍俊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到这时,鼻间却泛起浓浓的酸意,连带着双目亦觉酸胀。
她习惯了久不眨眼,目光对着人,便如望着虚空,“孟季澧。”
孟季澧唰地收回手,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姐姐要找我、我表兄?”
玉霓唇角浮起一抹无奈的笑,从前怎没发觉,他一提自己就有些结巴。
天色尚没黑透,他身后灯笼的微光倾泻而下,映出颀长清瘦的轮廓。
玉霓扶着几案站起身,下榻走了几步,脚下与他隔着蹲坐在地的荼荼。
孟季澧尚不知她目疾已愈,直到她抽走他手中那卷书,慢悠悠地翻了几页,方才呆若木鸡地看向她。
随即漆黑的双眸被点着了似的,渐渐变得雪亮,用“三娘”的嗓音道:“姐姐的眼好了?”一面急不可待地伸手在她眼前来回晃了两下。
玉霓仰头望着他,唇角微抿。
孟季澧终于反应过来,俊秀的面颊蓦然涨得通红,耳根亦红得滴血。
“姐姐……娘子,我只是不敢轻易将娘子托付于旁人,一时又难以寻到可信的,直言是我,怕娘子不肯,所以才出此下策。”
“娘子若要责怪,某不敢辩驳半个字。”
玉霓合上书,“你怎会作女子嗓音?”
孟季澧两手局促地交叠在身前,低着头,简直无地自容,“幼时曾习口技。”
玉霓将书还他,又问:“几日没去上直,不要紧么?”
孟季澧接过去,攥在身侧,“集贤院多的是书手,少我一个无妨。”
玉霓秀眉微蹙:“真的?”
孟季澧迅速瞥她一眼,目光垂落,躲躲闪闪地回她:“夜里闲着无事,该抄的书顺手便抄了。”
玉霓看着他眼下的两团青黑,着实过意不去,可言语之轻,何足表达谢意?相较于他为她做的,以三娘的身份瞒她算得什么?
阿爹阿兄虽也疼她,可从不曾这般事无巨细地照顾过她,便是穿来大齐朝前,家中洗衣掌厨等一应琐事也是母亲操持,一则父兄不善于此,再则,男子仿佛以为此类琐屑生来即是女子分内之事。
韩渐身边虽不用婢女服侍,行军出征亦是自理细务,可他断然没法似孟季澧一般照看女子,更无耐性和眼力为女子挑选衫裙、与之相配的披帛,何况还是为她。
若为薛映慈,或者还肯耐心细致些。
“三娘的身世,全是你编来骗我的?”
“除我是三郎外,无一字不真,我祖上自前朝起便是书手,家中父母兄长丧命水患亦千真万确。”
他说到此处,渐渐低下声去,“我来西京赴童子试,借住在远房族亲家中。”
大齐朝童子试应举者年不足十岁,他竟真是小小年纪便孑然一身。
玉霓感激之余,心生怜悯,“往后你还叫我姐姐,我喊你三郎可好?”
孟季澧忙不迭点头,“都听姐姐的,”又闷声道,“好些年没人叫我三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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