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卫待到第三日,仙棋做好了应对李敬仪的准备。
他知道李敬仪说一不二,说会杀了谁,就会杀了谁,不拿出点别的筹码来,恐怕活不到第四天。
自己死了倒是无所谓,反正原本就不想活,但仙棋不忍心拉上杨忆苦一起死。
他坐在亭子里,低头看着手心中的七彩琉璃扳指,这枚扳指是母亲生前交给仙棋的贵重之物,里面有李家宝藏所藏之地的提示,李敬仪想这玩意儿已经想了二十多年。
然而仙棋的曾外祖父早早看出李敬仪心术不正,担忧他会坏了李家五世积攒下来的名望,因此选择将宝藏传给长孙女李柔嘉。
在青炤历经数次动乱后,这枚干系着巨额宝藏的扳指最终由李柔嘉交到了年幼的仙棋手中。
每每看见这枚扳指,仙棋便会想到母亲当时的处境。
十七年前,她那样一个忧国忧民的女子,面对家国生死存亡之际,望眼整个青炤,无论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还是相濡以沫的枕边人,亦或有着金石之交的朋友,竟皆非可信赖之人。
这笔或许能改变国家命运的宝藏,如此重要之物,她只能托付给一个未满七岁的孩子。
仙棋心酸难过的同时,内心还充斥着愧疚。
他到底是辜负了母亲的嘱托,成为了母亲最厌弃的那一类人。
“诶!这戒指真好看!”
杨忆苦趁仙棋发呆的时候从仙棋手中抢走了彩琉璃扳指,好奇地给每个手指都试戴一遍。
末了,他将扳指至举眉前高处,让阳光充分包裹在扳指周围,并捏着扳指轻轻晃动。
阳光穿透七彩琉璃,散发出斑驳闪耀的光影在杨忆苦脸上浮动。
突然,一缕阳光刺入杨忆苦眼中,刺得他下意识将扳指拿远了些,于是七彩光影照落在地上,正对着太阳的那一瞬间,地上呈现出了连在一起的九个明亮的光点。
“啊!好晃!”
不过,随着杨忆苦转动角度,地上那恰似星轨图案的光点瞬间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杂乱无章的彩色光斑。
仙棋从地上收回目光,微微皱眉,朝杨忆苦伸出手,“还给我。”
杨忆苦揉着眼睛把扳指按回仙棋手心,嘴里吐槽着说:“给你!什么好东西啊,看一看都不行,小气鬼!”
仙棋珍重地蜷起五指,将扳指紧紧握在手心里,低眸间眼尾露出一丝怀念与忧伤。
眼下除了这枚扳指,仙棋还有另一个筹码,那便是答应帮五军都督府收复被启明军占领的青江下游三城。
仙棋想要保命,只能从这两个筹码之中二选一。
他还在考虑。
这时,李敬仪出现了。
砰!
他上来二话不说,直接一沓子地图砸在桌面上,险些将杨忆苦面前的汤碗震翻。
“仙棋!看你把褚绪逼的!她疯了!!”
仙棋不动声色地将扳指藏进袖子里,表现得气定神闲,但目光忍不住瞥了眼桌上那沓地图,“舅舅,您又动什么气。”
杨忆苦不敢讲话,怂着肩膀端起碗走出亭子,坐在亭子边的台阶上慢慢喝汤,心里默念: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
李敬仪抽出其中一张地图,用力甩到仙棋脸上,咆哮道:“你把厄乌送到青吉院,不息公会肯定饶不了褚绪!为了安抚不息公会,褚绪把青炤最大的燧石矿卖给不息公会了!!”
闻言,杨忆苦一边喝汤一边翻了个白眼,心道:大惊小怪,青炤不是早就被卖得七七八八了嘛,连我都知道,切!
仙棋的表情稍稍严肃几度,但起初并不是很在意。
他和杨忆苦有着相同的想法,对褚绪卖矿产的事情见怪不怪,不过待到他打开地图看了一眼,顿时眼眶睁大,表情凝滞。
李敬仪道:“这片山里的矿二十年前五军都督府派人开采过,但那里靠江,地势不好,采矿过程中造成了塌方,因此我们承受了巨大的损失,如今不息公会要去开采,岂不是打我们五军都督府的脸?”
杨忆苦:自己没本事只会在这里哇哇叫!活该被打脸!
仙棋的神情愈发凝重,“你们采不了的矿,不息公会如何能采得?”
李敬仪:“谁知道呢?!反正我的探子亲眼看见不息公会已经在矿山附近安营扎寨了,他们一定有办法!”
杨忆苦:嘁!既然知道采矿会塌方,谁还会傻不拉几拿命去采矿!当我们老百姓是傻的呀!
仙棋:“如此一来……”
说到这里,仙棋攥着地图的手指紧了紧,眉头也逐渐拧成一团,声音变得沉重,“一旦不息公会大量采得燧石,提取出白磷,那么足以颠倒北边战场的局势,到时候北荣赢下战争,下一步便是吞并青炤,从此与金晟势均力敌,其余小国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了,天下……终将归于金晟与北荣其中之一。”
杨忆苦:……
听到这些话,杨忆苦的神情也变得严肃,手捧着汤碗再喝不下一口。
李敬仪更是气急败坏,拍桌子大叫道:“若金晟输了,这些燧石矿早晚会变成火石落在我五军都督府的头上!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让它发生!!!”
杨忆苦:不息公会背后是北荣,五军都督府背后是金晟,北荣和金晟的战争,其实就是不息公会和五军都督府的战争,但?青吉院为什么要帮不息公会啊?青吉院不是两边都不站吗?
杨忆苦正困惑时,仙棋回应李敬仪说的话正好化解了他的疑惑。
仙棋:“我只是说有这样的可能性,但按照青吉院两边平衡的惯性,不至于让金晟彻底输给北荣,这应该只是她暂时安抚不息公会的手段,她当然知道那座山里的燧石矿并不好采。”
杨忆苦默默松了口气,又喝一口汤,心想:那就好,我可不想成为亡国奴。
仙棋却丝毫没有放松。
他折起手里的地图,轻轻放回李敬仪面前,回头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杨忆苦。
李敬仪抓走地图,用命令的语气说:“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你准备一下,明天就出发跟我去福来!我倒要看看不息公会打算怎么采矿!”
啪嚓!
杨忆苦手里的碗突然从手中脱落,瓷片和浓汤一并溅洒在地。
他快速站起来,回头瞪大眼睛问:“哪儿?!!!”
李敬仪正要走,见杨忆苦反应这么激动,便站在原地疑惑地打量杨忆苦,“关你屁事?”
仙棋连忙起身挡在李敬仪和杨忆苦之间,遮住李敬仪的视线,声色平静地解释说:“阿瓜有个亲戚住在福来,所以他比较激动。”
李敬仪半信半疑地瞥了仙棋两眼,给仙棋留下一个警告的眼神后离开了。
待李敬仪走远,杨忆苦拉住仙棋手臂,急切地问:“他们要开采的矿山就是福来?是不是?!”
仙棋试着把他的手一点点掰开,“你先别激动,只是采矿而已,不会影响住在那里的人。”
杨忆苦大喊道:“你骗人!福来塌过一次!本来就有随时塌方的危险,再去采矿,整座山都塌啦!!到时候我们住哪儿!!!!”
仙棋心道:重要的事情倒是不好骗了……
仙棋不再尝试把他的手推开,而是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温和安抚道:“我们先随李敬仪回去,看看不息公会要做什么,到时候再说,好吗?”
杨忆苦慢慢松了手,情绪从激动变成落寞,“素觉主持守了福来小半辈子,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也是因为福来才有了遮风挡雨的住所,我们不能没有福来……”
仙棋感受着他的手慢慢掉下去,自己的手却停留在原来的地方竟有些不舍,“至少李敬仪不会这么快就杀了我,你瞧他刚刚都没提这件事情。”
然而他到底是不会安慰人,杨忆苦听完后表情更郁闷了。
仙棋只好尴尬地笑两声,“呵呵呵……收拾收拾吧,我们回福来。”
*
才在小卫住了四天,二人便被李敬仪带回息戈。
探子打探到不息公会的人马驻扎在福来山脚下,为了不打草惊蛇,五军都督府便远远于伴龙县停脚,而李敬仪只带了两个身手不错的亲兵和仙棋一同前往福来。
伴龙县距离息戈外城只有十公里,倘若发生冲突,大部队可以及时应援。
五个人乔装打扮一番,装成难民的样子沿福来山脚边朝进入福来山的隧洞走去。
其中除了杨忆苦,另外四人或仪态翩翩,或人高马壮,或气宇轩昂,即使穿着破破烂烂的乞丐装束、脸上抹了锅灰,却实在没多么隐蔽,甚至欲盖弥彰。
百里蒙远远隐藏在树林中,不动声色地关注着仙棋身边的风吹草动,时刻警惕是否会有人对仙棋造成危险。
“站住!”
当仙棋一行人被不息公会拦下时,百里蒙眼神变得凌厉,伸手握紧了背后的钢棍,蓄势待发。
不息公会的小兵统一身着白色长衫,袖口绣有金色雀羽纹样,长发全束,腰挂细剑与荷包,一派文人作风。
这会儿是七八个守在隧洞口的人拦住了仙棋等人。
他们起初远远看见是几个难民乞丐走过来,因此没什么好脸色,但随着仙棋和李敬仪走近,贵气与威武扑面而来,于是他们目光交错、心照不宣,神色悄然转变。
“各位请留步。”
其中领头人站出来走到李敬仪面前,伸出手恭敬地拦下李敬仪,微笑询问道:“你们是哪儿的人?要去福来吗?”
李敬仪克制着不耐烦,简单回应道:“北边儿来的,听说这里收留难民,故寻素觉要口饭吃,咋地?不让进啊?”
他一句话说完,对面领头人便流露出看穿一切的微妙之色。
拜托,哪儿来的难民会是这种目中无人的狂妄姿态啊?!
仙棋内心默默无语,偷偷给了李敬仪一个白眼。
然而还没等领头人开口回应,杨忆苦按捺不住了,凭借灵活走位三两下绕开不息公会的人闯入福来!
仙棋悄咪咪观察两眼不息公会的反应,见他们没有强行拦人的意思,于是顺势追了进去。
李敬仪用肩膀撞开拦路小兵,紧随其后。
不息公会的小兵们面面相觑,在背后皆漏出奸诈神情。
同时,暗处的百里蒙松开钢棍,像只轻巧的猿猴,从隧洞上方的树林绕过隧洞快速跳跃至福来。
仙棋跑到隧洞中间时鼻子动了动,忽闻到一股不是很明显的奇怪的味道,于是连忙捂住口鼻,皱紧眉加速跑出隧洞。
穿过漆黑隧洞,杨忆苦径直朝码头奔去,嘴里大喊着:“管大哥!!”
然而原本应该一天到晚守在码头等船只路过的管秀和伙夫们这会儿全都不见了。
杨忆苦越发紧张忐忑,急忙顺着石阶朝家里跑去。
仙棋几乎追不上他,“阿瓜! 等等我!”
听到仙棋呼喊,杨忆苦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有月老珠,可不能把仙棋甩得太远,不得已回头跑到仙棋面前,二话不说拽上仙棋一起跑。
仙棋:“诶诶诶!慢点慢点!我要摔了!啊!!”
说摔就摔。
嘶~
仙棋坐在台阶上,掀起裤脚,看了眼擦破皮的膝盖,抬头幽怨地看向杨忆苦,“你能不能听我指挥?”
杨忆苦看看他再看看家的方向,急到说不出话,只无意识跺了跺脚。
仙棋叹口气,自己爬起来,恰时李敬仪靠近,左右观察着说:“这破地方我都二十年没来了,竟然一点儿没变样子。”
他的语气里似乎有几分感慨,说完不由自主笑了两声,再深吸一口气,用兴致勃勃的目光四处打量,仿若故地重游般惬意悠哉。
但事实上,他所怀念的,是他一意孤行开采矿洞造成塌方、害死数十名手下工人不说,还使得福来一百八十多户人口被迫迁居,事了对外宣传塌方乃江水泛滥之天灾的往事。
这种造孽的事情换成旁人怕是心虚到连想都不敢想,他反倒一副怀念过往荣耀般谜之自得。
杨忆苦恶狠狠瞪着他,要不是打不过,又因心里对五军都督府有所畏惧,不然早动手了。
当李敬仪收回目光时,差点瞧见杨忆苦要吃人的表情,但被仙棋提前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视线。
“舅舅,您还记得矿洞在哪里吗?”
李敬仪骄傲地说:“那当然,本帅记性好着呢,但是吧……容我先回忆一下。”
仙棋:……
李敬仪托着下巴思考的功夫,仙棋不经意的一个转眼,看见石阶上走下来一堆人。
李敬仪和杨忆苦随后听到动静,一个收起努力回忆的表情,一个藏住愤怒,皆顺仙棋的目光朝石阶高处瞧去。
“大家都听到素觉主持说的话了吧?加入矿队百利而无一害,大家一起发家致富,建设福来,岂不美哉?”
在众多住在福来的百姓之中,走在最前方的那一位,是位身材丰腴却不失婀娜的年轻女子。
她里面穿着柔软的姜黄色齐胸长裙,外面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牙白色长褙子,褙子上绣着许多栩栩如生的锦鲤与兰草图案,由于料子过于轻薄纤巧,使得这些锦鲤皆若空游无所依,更趁得女人美丽精致。
女人手持团扇,时而抬高扇子遮唇轻笑,露出内衫袖子边用金色丝线绣着的雀羽图纹。
她声音明亮清脆,语调甜美,“不息公会会带领大家小心开采,绝不会发生事故。”
说完,又在扇子后面笑了笑。
百姓们被她哄得满面红光,窃窃私语里尽是心动与憧憬。
“没想到我们住了这么久的福来山里藏着这么值钱的宝贝呢!”
“如此好呀,等福来富了,那我们也能领到息戈的鱼符了吧?以后进中城就不用偷偷摸摸了!”
“真这样的话,我们可要好好感谢不息公会!”
一群人里,只有管秀面容严肃,盯着女人的背影暗暗表现出十二分敌意。
仙棋打量过女人后,关注点落到管秀身上,发现管秀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童。
那女童不哭不闹,十分乖巧安静。
杨忆苦看见管秀,冲了上去,“管大哥!!
”
管秀看见他,带着恨意的表情这才稍稍有所松懈,怀里面无表情的女童也对着杨忆苦露出了稚嫩天真的笑容。
“小苦瓜?”
管秀下意识言语关切地呼喊杨忆苦,但话锋一转突然变得严厉,“你怎么才回来?!死哪儿去了!!”
杨忆苦背对仙棋等人给管秀挤眉弄眼传达暗示,管秀心领神会,没多问了。
那丰腴的女子被吸引注意,团扇一顿,眼睛恍然暗了亮度。
她眯眼抬眸,目光随风落在仙棋与李敬仪身上。
仙棋正面对上女子的眼睛,余光却在悄悄打量李敬仪,心思开始转动:上天没让我死成,看来就是为了这一场斗争,百里言言,我欠你们百里家的,也该还了。
与此同时,福来山顶的庙宇内,一个身穿黑色锦袍,头戴黑色斗笠的男人站在宝塔高层,目光越过树丛俯瞰着山脚边来福江面的波涛起伏。
“阿绪,你做得不错,继续暗箱操作,让事情再严重些,把五军都督府和不息公会背后的金晟北荣都牵扯进来。”
男人声色老成,面容藏在斗笠里,神秘莫测。
褚绪站在男人身后,褪去了一贯的傲慢与威严,姿态格外尊重,而站在褚绪身后的莫丫丫和彭贝则严严实实地低着头,更加卑微恭顺。
“可是。”
褚绪为难地看了眼山下方向,“师弟他……”
男人抬起手掌打断她的话。
褚绪合上嘴,以为男人会有所指点,但等了好一会儿,男人只是慢慢把手放下去,始终没有对仙棋这个人交代什么。
他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重要的事情,“金晟和北荣习惯了在背后当棋手,北方战场也从不正面交战,只会靠抢掠青炤百姓耀武扬威,我们也该让他们当一回棋子了。”
褚绪识趣地没有再问仙棋的事情,认真回应道:“是,尊上。”
顿了须臾,褚绪又问:“那福来这里的人?”
男人双手背后,山顶的寒风吹过他漆黑的衣角,席卷起一股浓烈而厚重的尘土。
“逐鹿者,不顾兔。”
褚绪稍稍低眸,声音低了些许,迟疑片刻后回道:“阿绪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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