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平稳降落在陌生的南方城市，湿热的风透过廊桥缝隙扑面而来，与北方的天气形成了鲜明对比。沈念初解开安全带，侧头看向身边的顾池。
从接到那通电话后，顾池就异常沉默。他闭着眼睛，头靠着舷窗，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动的睫毛暴露了他并未入睡的事实。那个平日里话多到近乎聒噪的人，此刻像一座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雕塑，周身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低气压。
“到了。”沈念初轻声提醒。
顾池缓缓睁开眼，眼底有些许血丝，但他还是迅速扯出一个习惯性的、却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嗯，走吧，小摄影师。这地方听说蚊子比鸟大，准备好贡献点血。”
他的语气试图轻松，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沈念初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拿起自己的背包。
取完行李，走到机场到达厅的酒店接待台，顾池办理入住时，却遇到了麻烦。
“非常抱歉，顾先生。”前台工作人员一脸歉意，“系统显示您预定的两间大床房，其中一间因为之前客人的紧急续住，暂时无法腾出来。我们现在只有一间豪华套房了，里面是两张单人床。您看……？”
顾池皱起了眉：“一间？没有其他空房了吗？”
“真的非常抱歉，最近是旅游旺季，所有房间都订满了。那一间套房还是刚刚有客人临时取消的。”前台的态度十分诚恳。
顾池揉了揉眉心，显然有些烦躁。他今天真的没什么精力处理这种意外。
沈念初站在他身后，安静地听着。若是平时，他大概会倾向于想办法另找酒店，但看着顾池此刻的状态，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套房就套房吧。”
顾池惊讶地回头看他。
沈念初避开他的视线，语气平淡：“太晚了，凑合一夜而已。”
“……行吧。”顾池叹了口气，对前台说，“就那间套房吧。”
去酒店的路上，出租车里一片沉默。顾池一直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霓虹灯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沈念初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但屏幕上的字一个也没看进去。他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和顾池住一间房？光是想想就觉得……别扭。那个话多起来能烦死人，安静起来又像座冰山的矛盾体。
套房比想象中要好，宽敞整洁，两张单人床分别靠在房间的两侧，中间有足够的距离，还有一个小小的会客区。
“你睡靠窗那张？”顾池把行李箱随意推到一边，语气恢复了点平时的调调，“或者你想跟我挤一张？我不介意，就是我睡觉可能不太老实。”
沈念初没理会他的玩笑，径直走向靠窗的那张床：“就这张。”
两人各自整理行李，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浴室里传来顾池洗漱的水声，沈念初站在窗边，看着楼下依旧车水马龙的街道，心里有些乱。他习惯了独处，习惯了绝对的安静，现在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一个情绪明显不对劲、且他并不算太了解的人，这让他感到些许不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
顾池洗完澡出来，只穿了条休闲裤，赤着上身，用毛巾擦着他那头短短的头发。沈念初不经意瞥见他精壮的上身，以及左肩胛骨处一道明显的、蜿蜒的疤痕，在灯光下有些刺眼。他迅速移开目光，感觉耳根有点发热。
“你去洗吧。”顾池似乎没注意到他的不自然，走到自己床边坐下，拿起手机，手指滑动着，眼神却有些放空。
等他洗完澡出来，房间只留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昏黄柔和。顾池已经躺下了，背对着他这边，似乎睡着了。
沈念初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床边，掀开被子躺下，关掉了自己这边的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以及……另一张床上，那过于清醒的、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知道，顾池没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在黑暗中各自僵躺着，像两个等待黎明的哨兵。
“喂，小摄影师。”不知过了多久，顾池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点沙哑，“睡着了吗？”
“……没。”
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顾池似乎翻了个身，面向他这边。尽管黑暗中看不清彼此，沈念初还是能感觉到那道视线。
“我爸今天给我打电话了。”顾池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夜的宁静。
沈念初没应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让我回去相亲。”顾池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夜里显得格外苦涩，“说我三十岁的人了，还不安定下来，很自私，不为他们着想。”
沈念初想起顾池那句冰冷的回话——“那你们去找你们大儿子啊”。他当时听到，心里莫名地一刺。
“我有个哥哥，”顾池继续说着，语气飘忽，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叫顾凛。比我大四岁，特别优秀，是那种……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才会是将来有大出息的人。”
沈念初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从未听顾池提起过还有一个哥哥。
“我小时候口吃，很严重。”顾池的声音低沉下去，“别人笑话我，只有我哥，他会挡在我前面，会陪着我一遍遍练习。他说，‘小池，别急，哥相信你肯定能行’。”
“他打球很好，学习也好，长得也帅……是我爸妈的骄傲，也是我的…太阳。”顾池顿了顿，呼吸似乎变得有些沉重，“我十六岁那年，他二十。他刚拿到国外名校的录取通知书……然后，在一次篮球赛上，突然就倒下了。”
沈念初的心猛地一沉。
“医生说，是先天性的脑血管畸形，破裂了。百万分之一的概率。”顾池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没救回来。”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沈念初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无法想象，十六岁的顾池，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
“他出门前，还抢了我的薯片，说回来加倍还我……”顾池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可他再也没回来。”
“家里的天，塌了。我爸妈……他们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我看着我哥的房间，看着他没带走的书，没打完的篮球……我觉得，走的为什么不是我呢？如果是我，他们可能不会那么痛苦，毕竟……我哥那么优秀。”
“别这么说。”沈念初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他没想到，这个整天嘻嘻哈哈、仿佛没心没肺的男人，心里埋藏着这样深重的痛苦和负罪感。
顾池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后来，我拼命练习说话，好了。我努力读书，工作……我想变得优秀一点，再优秀一点，好像这样，就能填补一点他留下的空白，让我爸妈好受一点。可是没有用。”
“在他们眼里，我永远只是‘顾凛的弟弟’。我做得再好，他们也会想，‘要是小凛在……’。我的存在，好像就是个提醒，提醒他们失去了多么好的一个儿子。”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自嘲，“所以他们说我不回家，不结婚，自私……也许吧。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家，面对他们看我的眼神。我也很累，小摄影师，我真的……很累了。”
长长的沉默在黑暗中蔓延。沈念初听着那压抑的呼吸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他想起自己失去父母后的那些日夜，那种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孤寂和冰冷。而顾池，他失去了仰望的太阳，同时还要活在太阳的阴影下，承受着父母无意识的比较和转移的悲痛。
他忽然明白了，顾池那些滔滔不绝的话语，那些插科打诨的笑容，不过是他用来掩盖内心巨大创伤和孤独的保护色。他和他一样，都用各自的方式，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我父母，”沈念初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顾池说，“是在我大学时，车祸去世的。”
这次换顾池愣住了。
“前一天，我妈还和我视频，我爸刚学会用智能手机，给我发了很多他们去公园拍的花。”沈念初平静地叙述着，那些他从未对旁人轻易提起的细节，“然后，就没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说话是件很多余的事情。没什么值得说的，也没什么人值得说。相机成了我唯一能对话的东西。”他顿了顿，“所以，我明白那种……感觉。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而你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都像是在空谷里回荡，只会显得更孤独。”
顾池静静地听着，黑暗中，他的目光似乎更加专注。
“你不是他。”沈念初忽然说，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肯定，“你是顾池。”
你不是那个逝去的、被神化的哥哥的替代品，你就是你自己。这句话沈念初没有说出口，但他相信顾池能懂。
黑暗中，传来顾池深深吸气的声音，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谢谢。”良久，顾池低声说，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沙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他翻了个身，平躺着，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轮廓：“好像……说出来，就没那么难受了。”
沈念初没有回应，但他感觉胸口那股一直堵着的东西，似乎也松动了一些。原来，分享秘密和倾听秘密，都能带来一种奇异的慰藉。
“所以，小摄影师，”顾池的语气忽然又带上了一点他惯有的、欠揍的调侃，但这次，似乎多了些真实的笑意，“我们现在算是……共享过秘密的战友了？”
“睡觉。”沈念初干脆地打断他，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嘴角却在不经意间，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好吧好吧，晚安。”顾池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晚安，沈念初。”
这一次，他没有叫“小摄影师”。
沈念初闭上眼睛，在陷入睡眠的前一刻，模糊地想，这个夜晚，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而身边那个人的呼吸声，也不再显得那么突兀和令人不安，反而像是一种……安心的陪伴。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夜色温柔地笼罩着这个陌生的城市，也笼罩着房间里两个各自带着伤痕、却意外在彼此身上找到一丝理解和温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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