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的时候,沈念初的脑子里还在回响着顾池那句“原来你笑起来是这样啊,很可爱”。
他放下背包,一头栽进柔软的酒店床铺,把脸埋进枕头里。空调的冷气呼呼地吹着,却没能带走他耳根那点不自然的发热。
“可爱?”沈念初喃喃自语,声音闷在枕头里,“这是什么见鬼的形容词。”
他翻过身,盯着天花板上复杂的水晶吊灯出神。自从父母去世后,已经很少有人会用这样的词形容他了。事实上,也很少有人能让他露出今天那样的笑容——毫不设防,从胸腔里震出来的笑声,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顾池。沈念初在脑海里勾勒着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周的人。高个子,寸头,左耳上戴着一枚小小的银色耳钉,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一个话多到令人发指的家伙。
是的,话多。沈念初摸出手机,在备忘录里给顾池加上了一个新标签:“话多”。这人在他这里的备注从“顾-高冷老板”变成了“顾-话多老板”,现在又简化为“话多”。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几秒,忍不住轻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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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了。”他轻声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顾池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说“节哀”或者“时间会治愈一切”之类的废话,他只是点点头,然后突然说:“你知道我大学时期干过最蠢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沈念初疑惑地看着他。
“我和室友打赌,说我能连续一周只穿超级英雄的紧身衣上课。”顾池咧嘴一笑,“我输了五百块,因为第二天就被辅导员约谈了。但你知道吗?那套蜘蛛侠紧身衣后来在校园万圣节派对上派上了用场,我赢得了‘最还原超级英雄’奖,奖品是下一学年的教科书兑换券。”
沈念初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有一次,我试图教我家猫用马桶。”顾池继续说着,手舞足蹈,“花了三个月,它终于学会了。然后问题来了——它不会在户外草地上厕所了。每次带它出门,它都会焦虑地围着我的脚转圈,仿佛在说‘铲屎的,马桶呢?’最后我只能重新教它在猫砂盆里解决问题。”
沈念初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最搞笑的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约会,精心打扮,喷了古龙水,定了高级餐厅,结果在吃饭时过敏了,对龙虾。”顾池做出一个夸张的痛苦表情,“我肿得像《怪物公司》里的那个小女孩,被紧急送医。那姑娘后来成了我好朋友,她说看我第一眼以为我要变异了。”
沈念初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从他胸腔里发出来,轻松而真实,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顾池停下来,看着他,眼神柔和:“原来你笑起来是这样啊。”
沈念初收敛了笑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
“很可爱。”顾池轻声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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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到这里,沈念初从床上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仿佛还能感受到下午阳光的温度。
他起身走向浴室,准备洗漱睡觉。镜子里的年轻人有一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那是长期沉默的产物。但此刻,那双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松动,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有了流动的水。
沈念初摇摇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
就在他换好睡衣准备关灯时,房门被敲响了。
沈念初皱眉看了一眼手机——晚上十一点半。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找他?
他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顾池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笑得见牙不见眼。
沈念初打开门:“怎么了?”
“夜宵。”顾池举起手中的袋子,一股诱人的香味飘了出来,“酒店后面那条街有家烧烤摊,绝了。我猜你肯定没吃晚饭。”
沈念初确实没吃。回到房间后他就一直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思绪里,完全忘记了饥饿这件事。
“进来吧。”他侧身让开。
顾池毫不客气地走进来,把塑料袋放在小茶几上,然后盘腿坐在地毯上开始拆包装盒。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沈念初在他对面坐下。
“猜的。”顾池头也不抬,“你看上去就是那种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就会忘记吃饭的人。而我——”他拍拍胸脯,“是那种一想到吃饭就沉浸其中的人。”
沈念初接过顾池递过来的一次性筷子:“谢谢。”
“尝尝这个烤茄子,蒜蓉多到犯罪。”顾池推荐道,自己先咬了一口羊肉串,满足地眯起眼睛。
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房间里只有咀嚼声和塑料袋的窸窣声。
“所以,”顾池终于开口,嘴边还沾着一点辣椒粉,“你今天下午之后就一直怪怪的。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沈念初动作一顿:“没有。”
“那就是有。”顾池放下竹签,认真地看着他,“是我说你笑起来可爱那件事?”
沈念初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慢慢地啃着一串烤蘑菇。
“听着,”顾池抓了抓他的寸头,“如果我越界了,我道歉。我就是...看你笑的时候挺惊讶的,也挺高兴的。你这几天一直绷得太紧了,好像随时都在准备战斗。”
“工作就需要专注。”沈念初低声说。
“工作是工作,但人总得活着。”顾池反驳,“你知道吗,你拍照的时候,连呼吸都变轻了,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似的。拍完一张,眉头就皱一下,好像永远不满意。”
沈念初有些惊讶。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而我呢,”顾池继续说,“我拍照时像个哮喘患者,喘得跟风箱一样,还得不停地说话,不然就找不到感觉。咱们俩简直是两个极端。”
这描述太生动,沈念初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看!又笑了!”顾池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他,“所以不是我的错觉,你确实在笑。”
沈念初立刻收起笑容,板起脸:“你大半夜跑来我房间,就为了观察我笑不笑?”
“主要是为了分享这份罪恶的烧烤。”顾池理直气壮地说,“顺便观察一下你的笑容进度条。”
“笑容进度条?”
“对啊,从下午到现在,应该加载到百分之多少了?”顾池假装认真地打量着他的脸,“我猜有百分之三十了。”
沈念初摇摇头,无奈地拿起另一串烤肉:“你真是我见过最...”
“最什么?最英俊?最风趣?最善解人意?”
“最多话的人。”沈念初说完,忍不住又笑了。
“成功了!”顾池得意地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今日任务:让沈念初笑三次。超额完成。”
沈念初看着眼前这个手舞足蹈的男人,突然觉得胸口那股常年紧绷的感觉松动了一些。就像冰块遇到阳光,不是瞬间融化,而是慢慢开始出现裂痕,透进光线。
“我父母是车祸去世的。”沈念初突然说。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惊讶了。他从不与人谈论这件事。
顾池安静下来,眼神变得柔和,但没有那种常见的怜悯——沈念初最讨厌的怜悯。
“那时我十九岁,大学二年级。”沈念初继续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前一天晚上我还和妈妈视频,她说我爸终于学会用智能手机发照片了,给我发了一堆他们去公园拍的花。第二天早上,我就接到了电话。”
顾池默默地递给他一串烤香菇。
“他们是我最忠实的模特。”沈念初轻声说,嘴角有一丝苦涩的微笑,“无论我拍什么,他们都会认真地看,然后说‘我儿子真棒’。我爸甚至把我拍的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街景照洗出来,挂在他的书房里。”
“听起来他们很以你为傲。”顾池说。
“是啊。”沈念初深吸一口气,“后来我就...不太爱说话了。好像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太多余。摄影成了我唯一还能顺畅使用的语言。”
顾池点点头:“我懂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语言。我的可能就是——呃,没完没了的废话。”
沈念初终于看向他:“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多话?”顾池自嘲地笑了笑,“我小时候有口吃,严重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全。孩子们都取笑我。后来经过训练好了,但好像有种补偿心理,总觉得一停下来就会回到那个时候。”
沈念初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滔滔不绝的男人背后,也有这样的故事。
“所以我们俩,”顾池指了指沈念初,又指指自己,“一个沉默的摄影师,一个话多的项目经理,本质上可能是一样的——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过去的幽灵。”
这个比喻精准得让沈念初心惊。
他们吃完夜宵,顾池利索地收拾好残局,站起身:“好了,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天还要早起拍日出呢。”
沈念初送他到门口:“谢谢你的烧烤。”
“不客气,谢谢你的笑容。”顾池眨眨眼,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晚安,小摄影师。”
沈念初站在关上的门前许久,才轻轻吐出两个字:“晚安,话多先生。”
回到床上,沈念初打开手机,把顾池的备注从“话多”改成了“话多先生”。然后他放下手机,关掉床头灯。
黑暗中,他第一次感到,沉默不再是孤独的,而话语,也不一定是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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