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雨声渐疏,唯有檐角滴水断续,敲在石阶上,清冷作响。
师岫白独坐书房,灯烛将他清瘦身影拉得极长,投在冷硬砖石上,微微颤动。案头卷宗如山,墨香混着陈旧纸页气息,弥漫一室。他指尖犹带墨渍,一笔一划工整抄录,神色专注,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逼问从未发生。
唯有偶尔停顿、指尖无意识蜷缩时,才泄露一丝心绪不宁。
“梦南柯”三字如毒蔓缠绕心头。若这些朝臣之死皆系此药,那幕后之人手眼通天,绝非寻常权贵。师家惨案中,父亲师鸿渐尸身并无明显外伤,只眉心一点朱砂似的红痕,当时仵作验作“急火攻心,血脉逆行”……
如今想来,岂不蹊跷?
他呼吸一窒,忙敛心神,不敢再深想。眼下最要紧的,是完成萧向聿交代的差事,绝不能教他挑出错处。
窗外更漏声声,寒意侵骨。师岫白裹紧身上单薄红衣,指尖冻得发僵,却不敢稍停。直至东方既白,晨光熹微透窗而入,他才将最后一卷文书归类放好,起身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扶住案角缓了片刻,他仔细检查一遍案卷,确认无误,方推门而出。
院外晨雾氤氲,周淮早已候在廊下,见他出来,冷硬目光扫过他苍白面容,并不言语,只抬手示意他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至一处僻静院落。此处不似主院奢华,反而古朴清雅,庭中植几株寒梅,疏枝缀玉,暗香浮动。
萧向聿正在练剑。
玄衣墨发,身若游龙。剑光如雪,破开晨雾,带起风声飒飒。一招一式皆凌厉霸道,却又隐含缥缈意境,似战场杀伐,又似仙人舞练。
师岫白垂首静立廊下,心弦却不由自主绷紧。他曾听闻萧向聿年少从军,于边关浴血奋战七载,军功赫赫,方得先帝青眼,委以摄政重权。如今亲眼见得这般剑术,方知传言不虚。
剑势忽收,萧向聿反手执剑,目光如电射来:“完了?”
“回王爷,已整理完毕。”师岫白躬身应答,声音因一夜未眠而微哑。
萧向聿将剑抛给侍从,取过布巾拭汗,缓步走近。晨光中,他面容愈显俊美深刻,眸光却冷沉如渊,掠过师岫白眼下淡青,忽道:“可用过早饭?”
师岫白一怔,下意识摇头。
“周淮,传膳。”萧向聿吩咐一句,竟自往屋内走去,“跟来。”
师岫白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跟上。
屋内陈设简洁,一桌一榻一书架,并无多余饰物。早膳很快送来,清粥小菜,并一碟水晶饺,热气腾腾。
萧向聿自顾自坐下用膳,并未多看师岫白一眼。师岫白僵立一旁,不知他意欲何为。
“站着做甚?”萧向聿头也不抬,“还要本王请你?”
师岫白指尖微蜷,终是依言坐下,却只垂眸盯着眼前粥碗,并不动筷。
“怕本王下毒?”萧向聿嗤笑一声,夹起一枚饺子放入他碟中,“放心,要杀你,不必如此麻烦。”
师岫白沉默片刻,轻声道谢,小口进食。粥米温热,熨帖胃腹,他确实饿得狠了,一时竟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他与萧向聿也曾这般对坐用膳。彼时他还是帝师,萧向聿是刚班师回朝的年轻王爷,宫宴间隙,二人于偏殿偶遇,一时兴起对弈论政,竟至天明。内侍送来晨膳,萧向聿便是这般,将一碟杏仁酥推到他面前……
那时他们虽政见不合,却亦有惺惺相惜之时。
为何会走到如今地步?
是否真如现场那枚令牌所示,萧向聿便是屠他满门的仇人?可若真是他,为何留自己性命,还允自己接触机密卷宗?莫非另有隐情?
“卷宗看得如何?”萧向聿突然发问,打断他思绪。
师岫白放下竹筷,谨慎应答:“诸位大人死因确有可疑,但线索零散,难下断论。”
“哦?”萧向聿挑眉,“比如?”
师岫白心念电转,择了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譬如李尚书落水一案,卷宗记载他酩酊大醉失足,但当日同僚皆言他酒量极佳,且畏寒,鲜少近水。”
萧向聿眸光微动,却不置可否,只道:“用完膳,去书房候着。”
说罢起身离去,玄衣拂过门槛,消失在晨光中。
师岫白独自坐在桌前,看着那碟未动的水晶饺,掌心渐渐沁出冷汗。
萧向聿方才的反应,是信了,还是未信?
此后数日,师岫白皆被传至书房伺候笔墨。
萧向聿似乎当真将他当作寻常书童,每日命他整理文书、誊抄奏章,甚至偶尔询问他对于某些政事的见解,态度平淡如对下属。
师岫白愈发谨慎,应答皆滴水不漏,字迹模仿市井寻常书生,偶尔故意犯些无伤大雅的小错,作出努力迎合却力有不逮的模样。
他心知萧向聿仍在试探,故不敢有丝毫松懈。白日恭顺谦卑,夜间回到冷清西苑,却于脑中反复推敲白日所见所闻,试图拼凑线索。
这日午后,萧向聿被急召入宫。师岫白奉命整理书架,忽于最高层隐秘处发现一暗格。
他心跳骤急,四顾无人,小心翼翼打开暗格,内里竟是一叠密信与一枚玄铁令牌。
令牌上刻鹰隼图腾,与当日师家血案现场遗留的那枚,一模一样!
师岫白呼吸几乎停滞,指尖颤抖着拿起令牌,翻到背面——却见鹰爪处有一极细微的裂痕,与他记忆中那枚完好无损的令牌,略有不同。
等等,这是……仿造?
他急忙展开密信,迅速浏览,越看越是心惊。这些信件竟是萧向聿与边关心腹的通信,其中提及调查某位贵人结党营私、贪墨军饷之事,并严令暗中保护数名清流官员,其中正包括已暴毙的御史张涵。
信中虽未明言所谓“贵人”身份,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权势熏天,令师岫白脊背发寒。莫非萧向聿并非凶手,反而在暗中调查真凶?
那师家灭门案……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师岫白骇然,慌忙将令牌信件归位,刚合上暗格,书房门便被推开。
萧向聿立于门外,玄衣玉冠,面色冷沉,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屋内,最终定格在师岫白微显慌乱的脸上。
“在做什么?”
师岫白躬身垂首:“整理书架,不慎碰落几卷书,正欲拾起。”
萧向聿缓步走近,靴声叩地,一声声似敲在师岫白心上。他停在师岫白面前,沉默良久,忽的俯身,拾起地上一卷《兵法通要》。
“这本书,”他指尖掠过书脊,语气听不出情绪,“师鸿渐曾为本王讲解过。”
师岫白背脊一僵,强忍抬头冲动。
“他乃当世大儒,却不通权术,终致杀身之祸。”萧向聿声音低沉,似有叹息,“你可明白,何为‘置之死地而后生’?”
师岫白指甲掐入掌心,轻声道:“妾身愚钝。”
萧向聿忽然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触他耳际,将那缕散落的发丝掠至耳后。
“愚钝些好。”他语气莫名,“太过聪明的人,总是活不长久。”
说罢,他转身走向书案,仿佛方才一切未曾发生。
“磨墨。”
师岫白依言上前,心乱如麻。
萧向聿方才那句话,是警告,还是……提醒?
他垂眸研墨,眼角余光却瞥见萧向聿袖口一道暗红痕迹——似是血迹。
宫中之行,发生了何事?
正思忖间,忽听萧向聿道:“三日后太后于慈宁宫设宴,你随本王同往。”
师岫白手一颤,墨条滑落,在宣纸上染开一团浓黑。
太后设宴?要他同往?
是试探,是羞辱,还是……另有所图?
他抬眸,正撞入萧向聿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仿佛有暗流汹涌,却又归于一片沉寂。
“怕了?”萧向聿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师岫白垂首,掩去眼底惊澜。
“臣妾……遵命。”
窗外忽起风啸,卷落枯枝积雪。
山雨欲来。
三日转瞬即逝。
慈宁宫宴前夜,师岫白独坐灯下,指尖抚过袖中暗藏的银针。针尖淬了麻药,虽不致命,却足以让人昏睡数个时辰。这是他费尽心思才从府外弄来的防身之物。
明日入宫,吉凶未卜。萧向聿带他赴宴,绝非一时兴起。太后与萧向聿势同水火,此番宴请,怕是鸿门宴。
而他身份特殊,既是萧向聿新娶的“王妃”,又是师家遗孤——虽眼下身份未明,但若被有心人识破……
师岫白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父母小妹面容,心头如被刀绞。血海深仇未报,他绝不能轻易赴死。
门外忽然传来轻叩。
师岫白警觉地收起银针:“谁?”
“王妃,王爷命奴婢送来明日宴服。”竟是多日未见的老嬷嬷,声音依旧冷硬,却少了些轻视。
师岫白开门,见老嬷嬷手捧一袭月白锦袍,并一套白玉头饰,做工精致,绝非寻常婢妾所能用。
“这是……”
“王爷吩咐,明日公子需装扮得体,莫失了王府颜面。”老嬷嬷将衣物递过,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压低声音,“宫中不比府里,王妃还请……万事小心。”
说罢匆匆离去,留下师岫白怔立原地。
这警告……是何意?
他展开衣袍,触手生温,竟是上好的云锦。袖口绣暗纹竹叶,雅致不俗。然而细看之下,内衬处却有一处极不显眼的凸起。
师岫白指尖微顿,小心拆开线脚,竟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刀片,寒光凛冽,锋利无比。
萧向聿这是……暗中予他防身之物?
为何?
师岫白握紧刀片,心绪纷乱。自入府以来,萧向聿时而试探威逼,时而莫名维护,真真假假,难以捉摸。
他究竟是师家血案的元凶,还是另有所谋?
他看不透。
翌日黄昏,慈宁宫张灯结彩,丝竹声声。
师岫白一袭月白锦袍,墨发半束,以玉簪固定,更衬得面容清俊,气质出尘。他垂首跟在萧向聿身后,步步谨慎。
宴席奢华,百官齐聚。太后居于上首,凤冠霞帔,雍容华贵,目光扫过萧向聿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
“摄政王今日竟带新人来了?”太后含笑开口,声音温婉,却令满场寂静,“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师岫白依言抬头,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怯懦。
太后打量他片刻,笑道:“果然好模样,难怪怀乔疼得跟什么似的,连哀家的指婚都拒了。”
话音未落,席间已有窃窃私语。谁不知太后曾欲将侄女指婚萧向聿,却被他当众回绝,转而纳了个男妃,简直是在打太后的脸。
萧向聿神色不变,只淡淡道:“太后说笑了。”
“哀家可不是说笑。”太后语气转冷,“听闻这位……乌虞公子,不仅容貌出众,更是才华横溢,吹得一手好箫?”
师岫白心中一凛,知太后已调查过自己,忙垂首道:“妾身拙技,不敢污太后圣听。”
“何必过谦?”太后轻笑,“今日哀家寿宴,乌虞公子便献奏一曲,如何?”
师岫白指尖微紧。太后此举,分明是要当众羞辱他与萧向聿。若奏了,便是坐实伶人身份;若不奏,便是抗旨。
正踌躇间,忽听萧向聿道:“他近日染了风寒,恐不宜吹奏。不如由臣献寿礼,以贺太后千秋。”
说罢击掌三声,侍从抬上一尊白玉观音,雕工精湛,宝光流转。
太后目光微闪,终是笑道:“怀乔有心了。”
宴席继续,丝竹再起。师岫白暗中松口气,却觉一道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借斟酒之机,他抬眼望去,见对面席间一华服男子正盯着自己,目光阴鸷。此人约莫三十年纪,面容与太后有几分相似,应是太后胞弟、当朝国舅爷。
师岫白记得,卷宗中有提及,国舅爷与数名暴毙朝臣皆有龃龉。
难道……
正思忖间,忽听国舅爷笑道:“久闻摄政王这位新宠不仅精通音律,更写得一手好字。今日太后寿辰,何不请他即席挥毫,题词贺寿?”
席间霎时一静。谁不知师家公子师岫白曾以一手“清体”名动京城,若眼前这人真是师岫白,提笔便露馅。
师岫白掌心沁出冷汗,面上却强作镇定。
萧向聿把玩着酒杯,忽的轻笑:“国舅爷倒是消息灵通。不过……”
话未说完,忽听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内侍慌慌张张闯入:“太后、王爷!不好了!禁军营哗变,正往慈宁宫来!”
满场哗然!
太后猛地起身:“禁军哗变?何人统领?”
“是、是副统领陈敬!说、说王爷勾结外敌,欲清君侧……”
话音未落,已有兵戈之声由远及近!
席间顿时乱作一团,百官惊慌四窜。师岫白下意识看向萧向聿,却见他神色不变,只缓缓放下酒杯。
“太后莫慌。”他起身,玄衣无风自动,“臣去看看。”
说罢竟独自向殿外走去。
师岫白心跳如鼓。禁军哗变?陈敬?此人似乎是……
忽觉袖口一紧,竟是国舅爷不知何时靠近,一把抓住他手腕,低笑道:“淮南王妃,随本官来,此处危险。”
力道之大,几乎捏碎他腕骨。
师岫白吃痛,正欲挣脱,忽见国舅爷眼中闪过一抹诡异笑意,心中警铃大作——
这哗变,恐怕另有玄机。
这是一盘针对萧向聿的棋局!
他指尖悄然探入袖中,捏住那枚冰凉刀片。
殿外杀声震天,殿内乱作一团。国舅爷强行拉着他往偏殿去,力气大得惊人。
“国舅爷这是何意?”师岫白强自镇定。
“带你去看场好戏。”国舅爷笑声阴冷,“关于师家满门被灭的……好戏。”
师岫白浑身一僵,再顾不得许多,刀片滑出袖口,正欲动作——
忽听一声惨叫,国舅爷猛地松手,踉跄后退,肩上插着一支羽箭,血流如注!
师岫白愕然抬头,见萧向聿立于殿门处,手持长弓,目光冷厉如修罗。身后是厮杀声震天的战场,他却如入无人之境,一步步走来。
“本王府上的人,不劳国舅费心。”
萧向聿的声音不大,却压过满场喧嚣,带着慑人的寒意。他伸手,将师岫白拉至身后,护得严严实实。
师岫白怔怔望着他宽阔背影,心跳如雷。
这一刻的萧向聿,究竟是敌是友?
殿外火光冲天,映亮他侧脸,也映亮国舅爷怨毒的目光。
而高座之上,太后冷眼旁观,唇边一抹笑意,高深莫测。
师岫白忽觉寒意刺骨。
这深宫重重,杀机四伏,他仿佛一枚棋子,落入看不清的棋局。
而执棋之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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