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的春天,我再次踏上前往长安的路。这次不是寻找阿兄,而是作为郑家庄的医者,前往采购药材。
尔甲依旧相伴,还有华郎中的徒弟阿青同行。我们带着郑公的亲笔信,投奔长安城西的药材商郑氏——郑公的远房族亲。
长安城比三年前更加破败。城墙多处坍塌,街市萧条,行人面带菜色,步履匆匆。唯有董卓旧部——如今李傕、郭汜的兵马——依旧耀武扬威,驰骋街头。
“听说皇帝都吃不饱。”郑氏药铺的掌柜低声道,“昨日宫中来采购,连三副补药的钱都凑不齐。”
我心中凄然。大汉帝都,竟沦落至此。
我们在药铺安顿下来。白日里,我帮掌柜辨识药材,学习炮制之法;晚间则研读医书,与阿青探讨医术。
偶尔外出采买,总能见到兵士抢掠,百姓哭嚎。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一日,我在西市采购时,忽见一队兵马疾驰而来,百姓纷纷避让。为首的是个肥胖将领,满脸横肉,正是郭汜。
“滚开!挡路者死!”兵士鞭打躲闪不及的百姓。
我急忙退到巷中,却见个老妇躲闪不及,被马蹄踏倒,惨叫一声便没了动静。
兵马来去如风,留下老妇尸首和百姓的啜泣。
“造孽啊...”旁边老翁叹息,“这已是本月第三起了。”
我上前查看老妇,早已气绝。心中悲愤难平,却无可奈何。
回到药铺,我将见闻告诉掌柜。掌柜苦笑:“这算什么?上月李傕郭汜内讧,在城中交战,死伤数千。尸体堆在城外烧了三天三夜。”
乱世之中,百姓如蝼蚁。我越发坚定学医的决心——至少能救一个是一个。
数日后,药铺来了个特殊客人——是个宫中内侍,面色焦急,要采购大量金疮药和止血散。
“宫中谁受伤了?”掌柜多嘴问了一句。
内侍瞪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扔下钱币匆匆离去。
我心中一动:宫中采购金疮药,莫非有变故?
晚间与尔甲说起此事,他低声道:“听说李傕郭汜又起争执,恐怕又要兵戎相见了。”
果然,次日长安戒严,街市紧闭。我们被困药铺,只听城外杀声震天,整整持续了一日一夜。
第三日,戒严解除。我们才知李傕郭汜再次内讧,郭汜劫持公卿,李傕劫持皇帝,双方在城中混战。
“快!帮忙救人!”掌柜急呼。城中伤者无数,药铺成了临时医所。
我与阿青日夜不休,救治伤者。大多是平民,被流矢所伤,或被兵马践踏。
有个少女伤重不治,死前喃喃唤着“阿母”。我握着她逐渐冰冷的手,想起阿禾,泪如雨下。
“阿宝,歇会儿吧。”尔甲劝我,“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我摇头,继续为下一个伤者清洗伤口。唯有忙碌,才能暂时忘却痛苦。
第三日傍晚,伤者稍减。我正揉着酸痛的手腕,忽见个熟悉的身影搀着个伤者进来——竟是王允!
他比三年前苍老许多,衣衫褴褛,但眼神依旧锐利。
“王...”我险些脱口而出,急忙改口,“先生,这边请。”
王允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有劳小娘子。”
我为他带来的伤者处理伤口——是个年轻文士,肩部中箭,失血过多。
处理伤口时,王允低声道:“没想到在此重逢。你如何来了长安?”
我简略说明情况,反问:“先生呢?听说您...”
王允苦笑:“说来话长。董卓死后,我本欲重振朝纲,奈何...唉。”他看了眼昏迷的文士,“这是犬子王盖,昨日为护驾受伤。”
我心中一凛。护驾受伤?莫非与昨日宫变有关?
包扎完毕,王允道谢:“多谢小娘子。今日之事...”
“先生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低声道。
王允点头,搀着儿子欲走,又回头低声道:“近日长安将有大变,尽早离去为妙。”
我怔在原地。大变?什么大变?
尔甲走过来:“那人是谁?你认得?”
我含糊道:“从前在陇西见过一面。”心中却波涛汹涌。
王允未死!而且似乎在暗中活动!他说的“大变”究竟是什么?
数日后,答案揭晓。听说皇帝在杨奉等人护卫下,成功脱离李傕控制,东归洛阳!
“曹操已派兵来接应了。”药铺掌柜道,“这下长安真要变天了。”
我心中一动:皇帝东归,王允现身...难道这一切与他有关?
我想起王允的警告,决定尽快离开长安。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行装时,药铺被兵士包围。郭汜部将闯进来,声称搜查叛党。
“昨日有逆党在此治伤!交出来!”部将厉声道。
掌柜吓得面如土色:“军爷明鉴!小铺只治病救人,不敢窝藏逆党啊!”
兵士翻箱倒柜,最终找到王盖换下的血衣——那日匆忙间未及时处理。
“还说没有!”部将狞笑,“全部带走!”
我们被押往大牢。尔甲护在我身前,低声道:“别怕,见机行事。”
牢中阴暗潮湿,挤满了“叛党”。我心中恐惧,却强自镇定。
次日提审,掌柜备受拷打,屈打成招,指认王允曾来治伤。
轮到我了,我咬定只治病救人,不识来人身份。
“嘴硬!”审讯官冷笑,“用刑!”
眼看就要受刑,尔甲突然用羌语大喊:“我是羌族头人之孙!你们敢动我们,羌族必反!”
审讯官愣住。关中局势未稳,羌乱是心头大患,果然不敢妄动。
我们被押回牢中,暂免刑罚。但处境依然危险。
深夜,我难以入睡。忽然,牢门轻响,个狱卒悄悄进来。
“可是冯阿宝?”他低声问。
我警惕点头。
狱卒塞给我一块木牌:“有人托我救你出去。今夜三更,装病呼救。”
我怔怔接过木牌,上面刻着个“允”字。是王允!
三更时分,我依计装病呼救。狱卒来查看时,突然被打晕。几个黑衣人闪入,迅速为我们打开镣铐。
“快走!”为首者低声道,“王大人安排好了。”
我们趁机越狱,在黑衣人掩护下逃出大牢。城外有马车接应,直奔东门。
马车上,我惊魂未定:“诸位是...”
“不必多问。”车夫道,“王大人报你当日相助之恩,送你们出城。今后好自为之。”
至东门外,马车停下。车夫递来个包袱:“些许盘缠,速速离去。”
我们下车,马车疾驰而去。打开包袱,除了银钱,还有封信。
“冯姑娘:见信如晤。感谢当日救治犬子。今上东归,汉室有望。然长安将乱,勿再返焉。闻尔兄在许昌曹营,安好。望自珍重。允字。”
我怔怔看着信纸。王允不仅救我,还告知阿兄消息!
尔甲催促:“快走!追兵很快会来!”
我们连夜东行。至天明,已离长安数十里。
回望长安方向,烟尘滚滚,想必已经大乱。想起王允信中所言,心中感慨万千。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在挣扎求存。王允如此,我如此,阿兄亦如此。
“去许昌吗?”尔甲问。
我摇头:“既然阿兄安好,不必急于相见。先回汉中,从长计议。”
经历此番险境,我深知乱世险恶。若无充分准备,贸然寻兄反会害了他。
数月后,我们回到汉中。郑公听说经历,后怕不已:“幸好平安归来!今后莫再涉险了!”
我口中应允,心中却另有打算。
王允的信让我确信两件事:一是阿兄确实在许昌曹营,二是王允在暗中策划大事。
乱世之中,消息最为重要。若我能建立消息网络,或许不仅能寻亲,还能帮助更多人。
我开始有意识收集各方消息,整理成册。郑家庄南来北往的商队,成了最佳信息来源。
从商队口中,我得知皇帝已至洛阳,曹操迎奉天子于许昌,开始“挟天子以令诸侯”。
王允似乎在洛阳活动,暗中联络忠臣,图谋恢复汉室。
刘备投曹操又叛曹操,据徐州自立。
孙策横扫江东,势不可挡。
天下大势,纷乱如棋。而我的阿兄,就在这棋局中心的许昌。
建安六年春,我决定再去羌村。老村长见识广博,尔甲熟悉羌地,或可助我建立消息网络。
赵媪劝阻:“丫头,安稳过日子不好吗?何必总是冒险?”
我握着她粗糙的手:“媪,这世道,无人能真正安稳。我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或许能帮到更多人。”
郑公叹道:“真是冯安的女儿,一样的倔脾气。”他最终点头,“去吧,但切记安全。”
再至羌村,老村长热情相迎。听说我的想法,他捻须沉吟:“消息网络...倒是可行。羌人商队遍布各地,收集消息不难。”
于是我们在羌村建立第一个消息点。尔甲负责联络各羌族部落,我负责整理分析。
渐渐地,我们收集到越来越多消息:各方势力动向,战事情况,甚至百姓生计。
我特别留意许昌消息。得知曹操与袁绍矛盾加剧,大战在即。阿兄作为曹营亲兵,恐要上前线。
心中担忧,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祈祷阿兄平安。
一日,尔甲带回个惊人消息:王允在洛阳病逝!
我怔在原地。那个救我于危难的长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听说是在筹划大事时突发疾病。”尔甲低声道,“遗体已运回故乡太原安葬。”
我面向东方,默默祭拜。乱世之中,又一个忠臣陨落。
王允的死让我更加坚定:要建立更完善的消息网络,或许能避免更多悲剧。
我们逐步扩大网络,联络各地商队、驿卒、甚至退伍兵士。消息越来越灵通,但也越来越危险。
建安七年,我们得知曹操大败袁绍于官渡,奠定北方霸主地位。
“你兄长应该平安。”尔甲安慰我,“曹操大胜,亲兵必得重赏。”
我稍感宽慰,但仍担心。战功意味着更多征战,更多危险。
果然,随后消息传来:曹操继续北伐,征讨袁绍残余势力。
同时,江东孙策遇刺身亡,其弟孙权继位。刘备投刘表,驻守新野。
天下大势渐渐清晰:曹操据北方,孙权据江东,刘表据荆州,刘璋据益州...
而我的阿兄,随着曹操南征北战,离我越来越远。
建安八年冬,我在整理消息时,发现个异常:许昌频繁采购疗伤药材,似是重要人物受伤。
心中不安,托人多方打听。月余后,消息传来:曹操在征乌桓时中箭,亲兵队伤亡惨重!
我手中笔掉落在地,浑身发冷。阿兄...阿兄可在其中?
尔甲急忙安慰:“未必有事。或许只是寻常伤亡。”
但我怎能安心?连夜赶往羌村,托俄何打听消息。
等待的日子度日如年。我日夜祈祷,盼阿兄平安。
终于,俄何归来,面色凝重。
“打听到了。”他沉声道,“曹操确曾中箭,亲兵队拼死护卫,伤亡甚重。有个冯姓队率为护主重伤,据说...据说危在旦夕。”
眼前一黑,我险些晕厥。尔甲急忙扶住我。
“哪个...哪个冯队率?”我颤声问。
俄何摇头:“只知姓冯,使长枪,左眉有疤。其他不详。”
是阿兄!定是阿兄!
“他...他现在何处?”我急切问。
“据说留在邺城养伤。但...”俄何欲言又止。
“但什么?”我追问。
俄何叹气:“但伤势太重,怕是...凶多吉少。”
我怔在原地,如遭雷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有了阿兄消息,却是这般结局?
不!我不信!阿兄一定还活着!
“我要去邺城!”我坚定道。
尔甲劝阻:“邺城是曹操腹地,戒备森严。况且若真是重伤,必在深宅养治,外人根本见不到。”
但我怎能不去?阿兄危在旦夕,我岂能坐视?
最终,尔甲叹道:“罢了,我陪你走一遭。但答应我,若事不可为,不可强求。”
我含泪点头。
建安九年春,我们再次踏上征途。这次目标明确:邺城。
越往北走,曹操控制越严。关卡林立,盘查严密。我们假称探亲的兄妹,艰难前行。
至邺城地界,果然戒备森严。城外军营连绵,旌旗招展,显示着曹操的势力。
我们不敢贸然进城,先在城外村落打听。
“曹公的亲兵?”老村长摇头,“那都是机密,哪是我们平民能知道的。”
多方打听,终于有个退伍老兵提供线索:“听说有个冯队率,为护主受重伤,安置在城西别院养伤。但守卫森严,根本接近不了。”
城西别院!总算有了具体地点。
我们到城西探查,果然有处宅院守卫森严,不时有医者进出。
“如何进去?”尔甲发愁。
我观察良久,发现每日午时有个老婆婆送菜进去。或许可从此入手。
次日午时,我们拦下老婆婆,假称是其远亲,帮她送菜。
守卫盘查甚严,但见我们是送菜的,也未多疑。
进入宅院,我心跳如鼓。阿兄真的在这里吗?
厨房在偏院,我们放下菜篮,悄悄探查。宅院很大,不知伤者在何处。
突然,个嬷嬷过来:“新来的?正好,把这药送到东厢房。”
我心中一动,接过药盘:“是。”
尔甲想跟来,被嬷嬷喝止:“一人足矣!你留在这帮忙!”
我独自端着药盘,循着指引往东厢房去。心中既期待又害怕,盼见到阿兄,又怕见到他重伤模样。
至东厢房外,守卫查验后放行。室内药味浓郁,榻上躺着个人,浑身绷带,看不清面容。
我小心走近,心跳如鼓。是他吗?
榻上人忽然动了下,发出微弱呻吟。声音嘶哑,却莫名熟悉。
“阿...阿兄?”我颤声轻唤。
那人缓缓睁眼,目光茫然。左眉处,一道疤痕清晰可见!
是阿兄!真是阿兄!
我激动得手发抖,药盘险些落地。
“你...你是谁?”他虚弱地问。
“我是阿宝啊!你的妹妹冯阿宝!”我哽咽道,“我从汉中来寻你...”
他怔怔看我,眼神逐渐聚焦:“阿宝...真是你?”声音颤抖,“我不是在做梦?”
我握住他的手:“不是梦!阿宝找到你了!”
泪水模糊视线。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
然而他下一句话让我如坠冰窟:“阿宝...快走...这里危险...”
“为什么?”我不解,“我是来照顾你的...”
他艰难摇头:“曹操多疑...若知你我来历...必生祸端...”说着剧烈咳嗽起来。
我急忙为他抚背,发现他瘦得可怜,显然伤势极重。
“你的伤...”我颤声问。
“箭伤肺腑...怕是...好不了了...”他喘息道,“能再见你一面...死而无憾...”
“不许胡说!”我泣不成声,“我会治好你的!我学了医术...”
他微微一笑,抬手想摸我的头,却无力垂下:“阿宝长大了...像阿母...”
提到阿母,我心如刀绞:“阿母她...”
“阿母她...”他眼神突然涣散,“城破那日...为护我...中了流矢...”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我亲眼看着她...咽气...”
如晴天霹雳!阿母...早已去世?
我怔在原地,浑身冰冷。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破灭。
“阿父呢?”他急问,“阿父可安好?”
我哽咽难言,只能摇头。
他闭目长叹,泪流满面:“都走了...就剩我们兄妹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阿兄急道:“快走!被人发现就糟了!”
我依依不舍,他却催促:“快!从后窗走!记住,活下去!莫再来了!”
无奈,我只得从后窗翻出。最后回望一眼,见他努力对我微笑,眼中满是不舍。
溜出宅院,与尔甲会合。我失魂落魄,泪流不止。
尔甲问清经过,叹道:“至少见到了。既然他让你活下去,莫要辜负他的心意。”
是啊,阿兄拼死求生,不就是希望我好好活着吗?
我们连夜离开邺城。回望那座囚禁阿兄的宅院,我心中凄然。
乱世之中,兄妹相见却不能相认,相守却不能相伴。
唯有那首童谣,在心中回响:
“星星数不到我的小阿宝... 月亮照不到啊我的小阿宝...”
十七岁的阿宝,终于找到了阿兄,也永远失去了阿母。
而前路,依旧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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