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二年的秋天,昭儿的死讯传来时,成都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信使是尔甲派来的羌人亲兵,浑身浴血,跪在医馆门前泣不成声:“冯将军...冯将军他...”
我手中的药杵“哐当”落地,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说清楚!”我抓住信使的衣襟,声音嘶哑,“昭儿怎么了?”
信使痛哭道:“冯将军断后被围,力战被俘...曹丕亲自劝降...将军不从...被...被凌迟处死...”
凌迟...二字如万箭穿心。我瘫软在地,眼前发黑。
“将军临刑前...”信使哽咽道,“哭骂曹贼父子,至死方休...”
阿禾急忙扶住我:“师傅!保重身体!”
我推开她,踉跄起身:“尸首呢?昭儿的尸首呢?”
信使摇头:“曹丕下令...曝尸三日...不准收殓...”
眼前一黑,我彻底晕厥过去。
醒来时,已在榻上。尔甲风尘仆仆赶来,面容憔悴:“阿宝...节哀...”
我抓住他的手,泣不成声:“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冯家...”
尔甲垂泪:“昭儿像极冯兄,宁死不屈...”
是啊,冯家男儿,从来都是这般刚烈。
昭妻诸葛氏闻讯晕厥,早产下一子。我强忍悲痛,为她接生。
“是个男孩...”产婆贺喜。
我抱着孙儿,泪如雨下。这孩儿眉眼像极了昭儿,左眉也有淡红胎记。
“取名吧。”诸葛氏虚弱道。
我沉吟片刻:“叫冯宁吧。愿他一生安宁。”
然而乱世之中,安宁何其奢侈。
曹丕得知冯家有后,竟下令:“冯氏余孽,格杀勿论!”
诸葛亮虽已病逝,但继任者蒋琬尽力周旋,将冯宁记在诸葛氏名下,暂保安全。
但我知道,成都已非久留之地。
“去羌地吧。”尔甲建议,“那里山高皇帝远,曹魏势力难及。”
于是我们连夜收拾,随尔甲前往羌地。诸葛氏产后虚弱,一路颠簸,病倒在途。
至羌地,她已油尽灯枯。临终前,她将冯宁托付于我:“姑姑...宁儿就...拜托您了...”
我含泪应允:“放心,必视如己出。”
葬了昭妻,我带着孙儿在羌地定居。尔甲安排我们住在白马羌部落,那里山清水秀,与世隔绝。
冯宁渐渐长大,眉眼越发像昭儿。他聪慧伶俐,三岁能诵诗,五岁能习武。
但我从不告诉他身世。只盼他平安长大,做个普通羌人。
然而血脉中的东西,终究瞒不住。
一日,冯宁从外归来,突然问我:“阿婆,其他孩子都有阿父阿母,为什么宁儿没有?”
我心中一痛,强笑道:“宁儿有阿婆啊。”
“可是...”冯宁低头,“他们说宁儿是汉人,不是羌人...”
我将他搂入怀中:“汉人羌人,都是好孩子。”
但疑问的种子已经种下。冯宁开始留意自己的不同,常对着河水看自己的倒影。
建兴十五年,冯宁七岁。尔甲来看我们,酒后失言,说出了部分真相。
“你阿父是英雄...”尔甲醉醺醺道,“被曹贼害死了...”
冯宁瞪大眼睛:“曹贼?可是曹操?”
尔甲自知失言,急忙噤声。但为时已晚。
那夜,冯宁彻夜未眠。次日清晨,他来到我面前,眼神坚定:“阿婆,告诉宁儿真相。”
我知道瞒不住了,只好说出部分实情:“你阿父冯昭,是汉将军,被曹丕害死了。”
“为什么害死阿父?”冯宁问。
“因为...因为你阿父不肯投降。”
冯宁沉默良久,突然道:“宁儿要为阿父报仇。”
我心如刀绞:“不!宁儿!报仇只会带来更多仇恨!”
但冯宁眼神倔强,像极了当年的昭儿。
自此,冯宁更加刻苦习武。尔甲教他羌刀,我教他汉家枪法——正是冯家祖传的枪法。
“阿婆怎么会汉家枪法?”冯宁好奇问。
我只好道:“年轻时学过。”
冯宁天资聪颖,一点就通。七岁的孩子,使起枪来已有模有样。
但我心中忧虑日盛。仇恨的种子已经发芽,终将长成参天大树。
为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开始教他医术。
“医者救人,武者杀人。”我谆谆教导,“宁儿,救人比杀人更难,也更有意义。”
冯宁似懂非懂,但很认真学。他在这方面颇有天赋,很快就能辨识草药,处理简单伤口。
我希望他能成为医者,而非武者。但命运弄人。
延熙元年,冯宁八岁。曹魏细作终于找到羌地!
那日我去邻村出诊,留冯宁在家习字。回来时,只见屋舍焚毁,尔甲浑身是血,正在灭火。
“宁儿呢?”我急问。
尔甲捶胸痛哭:“被魏贼掳走了!我拼死抵抗,但...”
如遭雷击!我晕厥过去。
醒来后,尔甲已召集羌兵:“必救回宁儿!”
我们循迹追赶,至渭水边,发现魏军营地。暗中观察,见冯宁被绑在帐前,却昂首挺胸,毫无惧色。
“小崽子!说!冯家还有谁?”魏将厉声问。
冯宁冷笑:“冯家满门忠烈,岂会怕你曹贼!”
魏将大怒,挥鞭欲打。突然,一队汉军杀到——竟是姜维部队!
混战中,尔甲率羌兵突袭,我趁乱救下冯宁。
“阿婆!”冯宁扑入我怀中,却不见惊慌,“宁儿不怕!”
我见他脸上有伤,心疼不已:“疼吗?”
冯宁摇头:“阿父被凌迟都不怕,宁儿这点伤算什么!”
心中剧痛。这孩子,终究知道了全部真相。
姜维击退魏军,前来相见。得知我们是冯昭家属,肃然起敬:“原来是忠烈之后!”
他见冯宁聪慧,道:“可愿随我从军?必好生栽培。”
我急忙拒绝:“将军好意心领。但宁儿还小,只望他平安长大。”
姜维叹道:“乱世之中,何处能真正平安?不如学成本领,保家卫国。”
冯宁闻言,眼中放光:“宁儿愿随将军从军!”
我知拦不住,只能暗自垂泪。
于是冯宁随姜维去了汉中。临行前,他向我叩别:“阿婆保重。宁儿必光大门楣,为阿父报仇!”
我扶起他,泪眼模糊:“宁儿,记住:冯家世代忠烈,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让天下人不再受苦。”
冯宁似懂非懂,但郑重点头。
孙儿去后,我大病一场。尔甲悉心照料,方渐好转。
“孩子们长大了,有自己的路。”尔甲安慰,“我们能做的,就是守望。”
是啊,守望。就像当年守望昭儿一样。
我在羌地继续行医,救治羌汉百姓。冯宁常捎信来,说在军中很好,姜维待他如子。
但从字里行间,我能看出仇恨未消。他苦练武艺,只为有朝一日北伐中原。
延熙三年,冯宁十岁,已随军参与数次小规模战斗,屡立战功。
姜维来信盛赞:“虎父无犬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我既欣慰又担忧。冯家男儿,终究逃不过战场命运。
一日,羌地来了个特殊客人——是个中年文士,自称姓费,从成都来。
“可是冯医女?”他问。
我警惕点头。
他递上一封信:“蒋琬公托我转交。”
拆信一看,竟是蒋琬亲笔!信中说朝廷欲追封冯昭,问可还有遗物。
我回复:“冯昭遗愿,不愿受封。若念其忠烈,请善待百姓。”
费先生肃然起敬:“冯家高义,令人敬佩。”
他留下些银钱:“朝廷心意,请收下。”
我用这些钱在羌地建学堂,请汉人教师,教羌汉孩童读书识字。
“读书明理,方知和平可贵。”我对尔甲道。
尔甲赞同:“若是冯先生在世,必也如此。”
是啊,阿父若在,定会欣慰。
延熙五年,冯宁十二岁,已是个少年将领。姜维让他回羌地省亲。
再见孙儿,他已比我高出半个头,英气逼人,但眉宇间戾气甚重。
“阿婆!”他向我行礼,举止有度。
我仔细端详,发现他左颊有道新疤:“怎么伤的?”
冯宁淡然道:“与魏贼交战时所伤。可惜让那贼将跑了。”
我心痛不已:“宁儿,能不能...”
“阿婆,”冯宁打断我,“孙儿此次回来,是想取回阿父的枪。”
我心中一凛:“什么枪?”
“冯家祖传的白银枪。”冯宁目光炯炯,“姜将军说,阿父使的就是那杆枪。”
我确实藏着阿兄的枪——那是尔甲当年冒死从邺城带回的。
“宁儿,那枪...”
“孙儿知道枪在哪。”冯宁径直走向屋后,从地下挖出长枪。
白银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等待着新的主人。
冯宁舞动长枪,虎虎生风。枪法竟与昭儿当年一般无二!
“阿婆,孙儿要这枪上阵杀敌,为阿父报仇!”他目光坚定。
我知道,再也拦不住了。
冯宁在羌地期间,常去学堂看望孩童。见他来,孩子们都很兴奋:“冯将军!教我们武功吧!”
冯宁却道:“先学好诗文。阿婆说,读书比习武更重要。”
我稍感欣慰。这孩子,终究听进了一些话。
但他与尔甲喝酒时,却吐露真心:“待宁儿长大,必率军北伐,取曹叡首级祭奠阿父!”
尔甲叹道:“报仇易,平天下难。宁儿,莫要辜负丞相和你阿父的期望。”
冯宁沉默片刻,道:“宁儿知道。但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我暗中垂泪。仇恨如锁链,一代代传递,何时能解?
冯宁省亲结束,重返军营。临行前,他向我叩别:“阿婆保重。待天下太平,宁儿必接阿婆回中原。”
我摸摸他的头:“宁儿,平安就好。”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送别昭儿的场景。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尔甲轻声道:“像,太像了。和昭儿当年一模一样。”
是啊,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决绝。
冯宁去后,我常去学堂教书。孩子们朗朗读书声,稍稍慰藉心中的空落。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孩子们诵读千字文。
我望着北方,心中默念:昭儿,你看到了吗?宁儿长大了,像你一样。冯家的血脈,还在延续。
延熙七年,消息传来:曹叡病逝,曹芳继位。
冯宁来信:“曹贼又死一个!可惜不是宁儿所杀!”
我回信劝诫:“宁儿,仇恨伤身。多看百姓疾苦,少思个人恩怨。”
不知他是否听得进。
尔甲年事已高,将头领之位传给儿子,常来陪我说话。
“有时想,若当年没有战乱,冯先生应该儿孙满堂了。”尔甲叹道。
我望向中原方向:“乱世之中,谁能真正安稳。”
我们这些老人,就像羌地的白云,飘荡一生,终究要魂归故里。
延熙九年,我病倒了。自知时日无多,让尔甲唤冯宁回来。
冯宁疾驰而归,跪在榻前:“阿婆!”
我抚摸他的脸:“宁儿长大了...真像你阿父...”
“阿婆...”冯宁泣不成声。
我取出冯家族谱和《陇西冯氏忠烈录》:“这些...交给你。冯家的故事...要传下去。”
冯宁郑重接过:“孙儿遵命。”
“宁儿...”我气息微弱,“答应阿婆...放下仇恨...好好活着...”
冯宁含泪点头:“孙儿答应。”
但我从他眼中看到,仇恨早已深植。这孩子,终究要走父辈的老路。
“狗儿跳...那个猫儿闹...”我哼起童谣,眼前仿佛看到阿母蒸糕,阿父读书,阿兄练枪...
“吾家小宝...吃糖糕...”声音渐低。
“阿婆!”冯宁惊呼。
我最后望了一眼孙儿,缓缓闭目。
乱世一生,飘零如萍。终得归去,魂兮归来。
冯宁的哭声渐远,我仿佛回到陇西老家,春暖花开,亲人团聚。
终于...可以休息了...
羌笛呜咽,白云悠悠。冯家的故事,还在继续。
而乱世,依旧未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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