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一月初十，天朗气清，是个好天气。
贺童心吃着碗里形似马蜂窝的鸡蛋羹，有些受不了一直盯着他的向明月。
咽下外观不怎么好看但味道挺可以的鸡蛋羹，他仰头竖起大拇指，“哥你进步很大，今天的鸡蛋羹很好吃。”
“嗯。”向明月矜持点头，虎视眈眈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贺童心有一个不成熟的猜测，“你……想试一口吗？”
“不想。”向明月拉开椅子，坐在了贺童心对面，“你和同学约了几点？”
“三点半。”
“现在已经两点了。”向明月抢过勺子，挖了满满一勺塞进贺童心嘴里，“你赶快吃完出门吧。”
“唔……”勺子磕到了牙齿，有点点儿疼，但贺童心没说，他将嫩滑的鸡蛋一口吞下，“干嘛啊？我吃个饭你还催？”
尾音落下，又是一勺塞过来，贺童心急忙扭头躲开，“我自己会吃，不要你喂。”
“那你就吃快点儿！”向明月执着的把勺子递他嘴边，“你别耽误我干大事。”
“什么大事啊？”贺童心从他手里拿过勺子，“你再往我嘴里怼，牙齿就掉光了。”
“你又不是老头。”向明月说，“你生日，我得准备一下。”
“哦～”贺童心状似恍然大悟般长哦一声，嘴角不可遏制地笑出了梨涡深深，“准备了什么惊喜呀？可以提前告诉我吗？”
眼睛充满亮亮的光望过来，全是期待，向明月看着这样生动的贺童心，莫名红了耳尖，“其实…也不算惊喜，我就随便弄弄。”
“你随便弄的我也喜欢。”贺童心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鸡蛋羹，“所以到底是什么？”
“不告诉你。”向明月收起碗筷，“七点之后才能回来。”
“啊？”贺童心擦嘴动作顿住，“怪不得你要给我加餐！”
“别废话了，赶快出门。”向明月从厨房探出头，“顺便去二楼把奶奶喊回来。”
“遵命！”贺童心抬手敬礼，“向sir，那我就撤了，如果计划有变，随时call我。”
“嗯。”向明月关厨房的推拉门，关到一半又倏地拉开，冲玄关喊，“贺小渠，你是穿得棉鞋吗？”
正低头穿鞋的贺童心：“……”
钱可芯刚结束补习课，就在机构大厅的休息区看到了贺童心。似乎等得有些无聊，他正仰头看着墙上罗列的师资介绍。
看的太投入，没有发现她，也没有发现窗外悄无声息落下的太阳，在他那一截伸展的白皙脖颈处，切割出了怎样温暖又好看的线条。
而顺着线条往上，微突的喉结，尖方的下巴，圆润的鼻头，还有一笑就会牵扯出梨涡的丰唇，以及弯曲卷翘睫毛下，好似含了一潭星光的圆瞳。
帅气，纯真，引人注目。
钱可芯驻足看了好一会儿后，摘下了脸上的黑款眼镜，转身走向卫生间。
散落高高束起的马尾，涂薄薄一层带有颜色的润唇膏，最后再将一侧头发别到耳后，戴上偷偷买来的耳夹。
钱可芯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精致了，但又没有特别精致。
额头的痘痘，脸上的雀斑，鼻尖的黑头，还有比不上一个男生的短睫毛。
她突然就有些泄气。
摘了耳夹又接水洗掉润唇膏，抬头，又看到镜中的自己。
如此普通，如此平凡，没有丝毫亮点，没有丝毫能让别人为自己心动的优点！
更泄气了！
耳夹重新戴上，润唇膏重新涂上，头发重新打理一番，钱可芯看着没那么精致但最起码能沾一点儿精致边的自己，认命了！
贺童心依旧坐在原位，只是不再发呆，于是钱可芯刚出现就被发现了。
贺童心笑起来，朝她扬手打招呼，“钱可芯。”
钱可芯也弯起嘴角，笑着走过去，“等好久了吧。”
“没有很久。”贺童心说，“我刚碰见王晓涵了，她说和你一起补课，四点还有物理，我是不是耽误你了？”
“没有。”钱可芯撩了下头发，嵌着碎钻的蝴蝶耳夹在阳光反照下闪闪发光，嘴唇也莹莹亮着，“生日快乐，贺同学。”
贺童心腼腆地挠了挠后脑勺，“谢谢！”
附近有家烘培店，距离补习机构只隔了一条街。街道中央是他们的学校，沙华中学。
贺童心沿途取了提前点好的奶茶，路过学校门口时，钱可芯停住了脚步。
沉重的单肩包在贺童心手里，她捧着暖呼呼的奶茶，步伐轻盈倒退了几步，“贺童心。”
她半仰着脸，说话声音很轻，“我妈已经联系好学校了，我下学期会直接到立北市补习。所以下次见面，可能就是考场了。”
贺童心和她并排站着，寻着她的视线，望到了陈旧的教学楼上，一只摇头晃脑的麻雀。他忽然有些悲观，“那我以后不会解的数学题怎么办？”
“数学题？”钱可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顿时有些啼笑皆非，“对于我，除了数学题，你就没其他话想说了吗？”
“嗯……”贺童心偏头想了想，认真道，“还想祝你金榜题名，考上理想的高中！”
麻雀扑腾着飞走了。
钱可芯觉得那迎着寒风飘飘瑶瑶的姿态，就像她耳垂的蝴蝶耳夹，松松垮垮，彷佛随时都要飞落。
果然！她不该奢求回应，不该期待结果，不该心存挑明的心思！
果然！！她不该喜欢上这样一个看不出她特意披散了头发，特意涂了润唇膏，特意戴了耳夹的直男。
果然！！！暗恋就是一场注定无疾而终的悲剧。
农历一月初十，贺童心的生日，钱可芯想哭。
一口气喝完奶茶，空杯塞给贺童心，她低头夺回书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精心包装的小盒子，“给你，生日礼物。”
贺童心一手空杯，一手自己满杯的奶茶，有些蒙，他呆呆伸出左手，又呆呆伸出右手，像个傻子。
钱可芯看着这个傻子，把小盒子塞进贺童心衣兜，又从包里取出一沓透明袋装好的资料，挂在了贺童心手腕，“我想了想，四点的物理课还是很重要的，所以东西现在给你，我回去上课了。”
说完，瞪了贺童心最后一眼，转身跑掉了。
贺童心：？？？
他呆呆看着钱可芯的背影，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一个亮亮的小东西掉落在地，他才回电般有了动作。
“钱可芯！你东西掉了。”跨前几步捡起遗落的饰品，贺童心冲远去的人喊，然而无人回应。
距离不算特别远，钱可芯却不理他。
贺童心想，她一定是着急上课，继而，他又想到了钱可芯最后那个瞪他的眼神。
果然，他耽误了钱可芯四点的物理课！
果然！钱可芯四点的物理课很重要。
果然！！没有什么人或事，能比得过四点的物理课！
贺童心十分识相地止步了。
年后复工，街道恢复了往日热闹。
想不到去哪的贺童心，最终还是来到了烘培店。
购买一个不占肚子的牛角包，边吃边看着钱可芯给他的学习资料。
资料很详细，很全面，是用心整理过的。
贺童心对钱可芯的感激之情由此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花费一个多小时，将资料大概翻看一遍后，贺童心经过店员推荐，又买了两只牛角包，两只奶贝和两只贝果。
结账时，他突然想到收了礼物，也该请钱可芯吃蛋糕的。于是又临时加了一个盒子蛋糕，草莓味的，女生应该比较喜欢。
东西买完，贺童心打算再去一趟补习机构，送面包的同时，把钱可芯遗落的耳饰也还回去。
太阳暖融融照着，空气冰凉又清新，他心情很好的慢慢悠悠走着，借此消磨时间。
然而，好心情没能持续很久，因为他看到了文倩茹。
从外婆家回来，贺童心只见过文倩茹一次，是向卓远夫妻二人回立北市的那天。
送完向叔叔和白阿姨，他们乘坐电梯回家，出电梯时正巧碰见了要下行的文倩茹。
文倩茹拎着一个小行李箱，见到他们有些意外，却装的不以为然，只和向奶奶打了声招呼，步履匆匆便要离开。
贺童心抓住了电梯门，对她无视自己的态度十分生气，但顾虑着向奶奶和向明月，他几次怒气冲冲张嘴，都没能蹦出一个字。
文倩茹爱面子，他也要面子，他最不想跟向明月提的，最不想让向明月看的，就是他糟糕的家庭。
文倩茹显然也明白这点，完全不怕他胡闹，淡淡问，“钱不够花了？”
贺童心憋屈的说不，文倩茹就又按了电梯，贺童心卡进电梯门的位置，“你去哪？”
“你别管。”文倩如不动声色瞥了眼向明月，从包里翻出一把钥匙扔给贺童心，“我最近忙，你把钥匙装好。”
“妈……”
文倩茹打断他，“别整天光顾着玩，学习多上点儿心，还有，钱不够就问我要，别不好意思张嘴。”
说完，又笑眯眯看向向奶奶，“我最近忙，劳烦您再帮我照看一下这孩子。”
伸手不打笑脸人，向奶奶觉得文倩茹这样对孩子不负责任，但也不好多说，只能笑着应承下来，并将贺童心拉出了电梯。
滴滴的警报声解除，文倩茹消失在了视野。
欣喜到失望，失望到生气，生气到麻木，最终经由时间重溯，再次从麻木回归欣喜，欣喜走向麻木。
贺童心无数次经历着这样的情感周期。
就如难以割舍的血缘关系般，这由其中衍生而出的情绪，也是难舍难断。
贺童心静静望着文倩茹，以及她所依附的男人，短短几秒又经历了一遍这样的情感循环。
然而循环结束，短暂时间里，无法回溯的情感下，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生气，该失望，还是该麻木了。
复杂的情绪交错，就像纯白的积雪化作一滩烂泥。
烂泥里，文倩茹笑着，垫脚亲吻上了那个男人的脸颊。
贺童心笑了，不可遏制的笑了，笑着笑着他就明白了，原来他这早已烂泥一滩的家庭，不会再有丝毫复原的可能。
他转身离开，就像他的父亲离开时那样，决绝坚定。
他起步远行，就像他的母亲离开时那样，心无过往。
他深吸口气，想要笑着走出这片茫茫的天地。
然而，他终究不似他的父母，可以轻易寻得一段未来。他还只是一只雏鸟，没有人生的方向，没有生存的能力，没有孤身走完世界的勇气。
一丝哽咽再难压下。
贺童心红着眼，望向湛蓝天空，太阳是那样耀眼，世界是那样明亮。
可…无巢之鸟，终无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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