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夜色浓稠如墨，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沉寂，只余远处打更人悠长而飘渺的梆子声，在空旷寂寥的街道上孤独回荡，更添几分深夜的静谧。顾璇桦带着叶枫，如同融入夜色的两道轻烟，并未惊动王宫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象征权力却也缠绕着诅咒的高墙深院。
两人穿行在清冷无人的青石街道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家看起来颇为清雅洁净的客栈前，匾额上书“云来驿”三个古体字，笔力遒劲。门廊下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暖黄的光晕，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温暖诱人。掌柜的还在柜台后打着算盘，核对一日账目，见有客至，尤其是为首那位白衣仙君气度超凡脱尘，周身似有莹光流转，忙不迭地放下算盘，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仙长夜深莅临，可是要住店？”掌柜的态度极为恭敬，甚至带着几分凡人见到修仙者固有的敬畏。
“两间清净的上房。”顾璇桦声音清淡，如同玉石轻叩。
掌柜的闻言，脸上立刻堆起十二分的歉意，搓着手道：“哎哟，实在对不住仙长！您二位有所不知，今日恰逢我们雁浩都城十年一度的大集，南来北往的客商、行旅极多，小店实在是……就只剩最后一间上房了，您看这……”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顾璇桦的脸色，生怕惹怒了这位一看就不好惹的仙长。
顾璇桦眉头几不可查地微蹙了一下，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身旁因为掌柜的话而瞬间绷紧身体、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显得十分无措的叶枫。少年垂着眼，手指紧张地揪住了自己那身崭新墨蓝色劲装的衣角，无意识地揉搓着，嘴唇微抿，那神情分明是觉得自己成了师尊的拖累，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无妨。”顾璇桦并未犹豫，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便要那一间。”
“好嘞！多谢仙长体谅！仙长您真是通情达理！这边请，这边请！”掌柜的如蒙大赦，连忙拿起一盏油灯，殷勤地在前方引路，木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房间位于客栈顶层最里侧，推开门，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和阳光晒过棉被的干净味道扑面而来。陈设简洁却十分干净，一桌两椅，一张绘着山水墨画的屏风，最显眼的便是那张对于凡人而言足够宽大，但对于两位修士而言，却显得有些局促的床榻。月光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掌柜的添了灯油，又殷勤地问了是否需要热水茶点，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便识趣地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门合拢，房内便只剩下师徒二人，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安静。烛火偶尔噼啪一下，跳跃着，映照着叶枫不安的侧脸。
他几乎是立刻开口，语气急切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甚至带着一丝恳求：“师尊，您睡床！我、我打坐调息就好，真的！或者……我睡地上也行，这地板很干净！”他目光快速扫过光洁的木地板，似乎在寻找一块合适的地方。让他和师尊同榻而眠？这个念头让他耳根发热，心慌意乱。师尊那般洁净出尘，宛如九天冰雪雕琢而成，自己虽换了新衣，却总觉得从里到外依旧带着往日巷弄里的尘埃与卑微，怎配玷污师尊身旁方寸之地？
顾璇桦并未立刻理会他的提议，只是缓步走到床边，指尖灵光微不可见地一闪，悄然掠过床铺被褥，一道极其细微却高效的除尘净秽符文一闪而逝，确保一切尽合心意，纤尘不染。他这才转过身，清冷的目光落在浑身都写着“抗拒”与“自卑”二字的徒弟身上。
“过来。”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不容反驳的威严与淡然。
叶枫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脑袋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修仙之人，不重形骸皮相，何须拘泥于此等凡俗小节。”顾璇桦语气平淡，仿佛在阐述一条天地至理，“你初入道途，神魂未稳，根骨未固，今日又历经幻境冲击、情绪大幅起伏，需得安心静卧，方能蕴养精神，调和气血，而非枯坐硬熬，损耗本源。”
道理叶枫都懂，可是……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师尊那雪白得不染尘埃、流云暗纹仿佛会自主呼吸的衣袍袖口，又飞快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含在嘴里：“可是……弟子……身上……怕弄脏了师尊的衣服……”这几乎成了他心底最深的一根刺，总觉得自己无论怎样清洗打扮，都无法真正配得上站在这样完美无瑕的师尊身边，那新衣之下的灵魂，似乎还是那个在泥地里打滚挣扎的小乞儿。
顾璇桦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自卑又倔强的模样，冰封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那是一种混合了了然与极淡怜惜的情绪。他不再多言，忽然伸出手，一把拉过少年略显纤细的手腕。
叶枫猝不及防，被他带着坐到了床沿。下一刻，他只觉一股温和却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整个人便被揽入了一个微凉却异常安稳、弥漫着清冷莲香的怀抱之中。
“师尊！”叶枫瞬间彻底僵住，全身血液仿佛都轰然冲到了脸上，连脖颈和耳根都红得滴血，手脚僵硬得如同木偶，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师尊的气息冰冷而强大，却又不带丝毫威胁，将他完全笼罩，那是一种冷冽如雪后初松、却又带着一丝淡淡千年寒柏混合着清苦药草的独特味道，好闻得让他头晕目眩，几乎停止了思考。
“别动。”
顾璇桦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依旧清冷，却似乎比平时低沉柔和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同时，叶枫感觉到一股清凉如水、柔和如三月春风的精纯灵力自师尊微凉的掌心透出，瞬间温和地流淌过他的全身四肢百骸。
——是远比寻常除尘术更为精妙、更彻底的灵力涤荡。
无声无息间，仿佛有一双无形而温柔的手，拂去他发间或许沾染的微尘，抚平他衣袂上因奔波而产生的细微褶皱，甚至连他心中那点因身份悬殊而产生的局促不安、以及身体深处因白日种种而积攒的细微疲惫感，也仿佛被这温和浩大的灵力涓流一并洗涤干净。此刻的他，从发梢到指尖，从衣衫到神魂，都变得通透清爽，洁净无瑕，再无一丝一毫可称之为“污渍”或“不洁”的存在。
“现在，可还觉得会弄脏为师？”顾璇桦稍稍松开他一些，垂眸看着他，语气里似乎含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调侃，若非叶枫离得如此之近，几乎要以为是错觉。
叶枫脸红得快要冒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慌忙用力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点小小的、纠结的、深植于心的顾虑，在师尊这般直接而强大的行动下，显得如此可笑、不堪一击，却又让他眼眶莫名发热。
“那便安歇。”
顾璇桦不再多言，带着他一同躺下。床榻确实不算特别宽敞，两人并肩而卧，衣料摩挲，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呼吸清晰可闻。叶枫依旧僵硬得像块木头，直挺挺地躺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身旁的人，全身的感官却无限放大，清晰地感知着身旁传来的每一丝微凉的温度，每一缕清冷的气息。
顾璇桦自是早已无需如凡人般依靠睡眠恢复精神，他只需静卧调息，神游太虚便可。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少年紧绷如弦的神经和紊乱失序的气息。他静默片刻，而后侧过身，面对叶枫，在少年骤然屏住的呼吸中，伸出手，轻轻将他揽入怀中，让他的额头恰好抵着自己线条优美的下颌，微微蜷缩的身体恰好嵌合在自己胸前。
“闭眼，凝神，守意。”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叶枫的额发，带来细微的痒意，“有为师在此，无人可扰。”
叶枫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挣扎、不好意思、自卑、惶恐，全都在这个清冷却不容置疑、带着绝对安全感的怀抱中化为乌有，冰雪消融。师尊的怀抱并不温暖，甚至带着他特有的、如玉般的微凉，却异常安稳，坚实，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雨、嘈杂和不安。那清冷好闻的气息如同一个无声的结界，紧密地包裹着他，奇异地抚平了他所有潜藏的惊惶与对未来的不确定。
他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慢慢地放松下来，像是被温水浸透的茶叶，舒展开来。他试探性地、极轻极轻地蜷缩了一下，像终于找到巢穴的幼兽，本能地寻求着温暖与保护，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这份令人贪恋的安心与庇护之中。鼻尖全是师尊身上清冷好闻的味道，耳边是对方平稳有力、节奏舒缓的心跳声，一声声，沉稳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困意，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
顾璇桦感受到怀中身体逐渐变得柔软温热，呼吸也趋于平稳绵长，知道少年心神放松，终于沉入了最深沉的睡眠。他并未松开手，依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下颌轻轻抵着少年柔软微凉的发顶，闭上了眼睛。虽非入睡，却也是一种全然的守护与陪伴姿态，神识如同温柔的水波，笼罩着怀中的弟子，确保他不会受到任何梦魇惊扰。
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床榻之上，将相拥而眠的师徒二人笼罩在一层朦胧而圣洁的清辉之中。叶枫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唇角微微向上弯起，仿佛做了什么极其安心美好的梦，终是彻底沉入了黑甜乡，这是他自有记忆以来，睡得最沉、最安稳的一夜。
顾璇桦的长睫在月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纹丝不动，如同守护着绝世珍宝的静谧神像，千年冰封的心湖，似乎也因怀中这份沉甸甸的、带着全然信任与依赖的温度，而漾开了极浅极淡的涟漪。
这一夜，对于叶枫而言，是漂泊狼藉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安眠。而对于顾璇桦，怀中这份突如其来的、柔软的重量，是他千年清冷修道路上，从未预料、却也悄然接纳的温暖牵绊。
翌日清晨
生物钟让叶枫在天光微亮时准时醒来。他有一瞬间的恍惚，陌生的环境，周身被一种冰冷好闻的气息包围，额头顶着温润的触感……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的衣料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记忆回笼，叶枫的脸“轰”一下又红了，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弹开，却又怕惊醒师尊，动作硬生生僵在半空，显得滑稽又无措。
“醒了？”头顶传来清冷的声音，没有丝毫刚睡醒的朦胧。
叶枫抬头，对上顾璇桦已然睁开、清明如寒潭的眸子，顿时结巴起来：“师、师尊……弟子、我……”
顾璇桦已然自然松开了他，坐起身，仿佛昨夜那个主动拥抱安抚的人不是他一样，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疏离，只是语气稍缓：“既已醒来，便起身调息，巩固昨夜所得。”
“是，师尊！”叶枫连忙爬起来，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心跳依旧飞快。
叶枫洗漱完毕顾璇桦用了简单的清洁术，正准备离开客栈，一位身着宫内服饰的侍从却匆匆赶来，恭敬行礼：“仙长留步！太后娘娘恳请仙长与小公子再入宫一叙，娘娘说，定要当面再次谢过仙长大恩。”
顾璇桦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再次见到王太后，她虽依旧难掩疲惫，但眉宇间那股缠绕多年的阴郁和绝望已然散去，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与重生般的希望。国王烟邯并未露面，据太后言，虽身体虚弱，但昨夜终于安睡至天明，未曾再被梦魇所困，已是百年来未有之幸事。
太后再次郑重道谢，并奉上厚礼，皆被顾璇桦淡然回绝。
“仙长高义，哀家铭感五内。此等恩情，雁浩王室没齿难忘。”太后说着，目光慈爱地看向顾璇桦身后的叶枫，“小公子昨日匆忙，哀家见你衣着虽新，却似只有一身。若不嫌弃，哀家让宫中尚衣局……”
“不必劳烦太后。”顾璇桦出声打断，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他的衣物，本座自会安排。”
太后微微一愣，随即了然，笑道：“是哀家唐突了。仙长请自便。”
离开王宫，叶枫默默跟在顾璇桦身后，心中因为太后的话又泛起一丝微澜，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忽然，走在前面的顾璇桦脚步一顿，转身看向他：“随我来。”
“师尊？”叶枫疑惑。
“去添置些衣物。”顾璇桦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既入我门，四季常服、修行法衣、内衬鞋袜，皆需备齐。总不能只有一身换洗。”
叶枫怔住了，看着师尊清冷的侧颜，心中那点微澜瞬间被巨大的暖流覆盖，鼻子微微发酸。原来……师尊一直都注意到了，并且记在了心里。
顾璇桦并未带他去那些皇亲国戚光顾的奢华店铺，而是循着神识感应，径直走向都城东南隅的一条老街。这里的店铺不如王宫附近那般富丽堂皇，却自有一股沉淀下来的韵味与底气。
最终，他们停在一家名为“天衣坊”的老字号店铺前。店面古朴，门口悬挂着几件做工极其精湛、料子看似普通却隐隐有灵光内蕴的成衣。
掌柜是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见到顾璇桦，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放下手中的玉尺，迎了上来，态度不卑不亢，却带着十足的敬意：“仙长光临，小店有幸。可是要为这位小道友置办行头？”
顾璇桦颔首：“量体裁衣，四季常服各三套，细棉内衬五套，便于活动的修行法衣三套，灵蚕丝底为佳，再配云纹靴三双。”
老者闻言，脸上笑容更真诚了几分，这是大主顾，更是懂行之人。“小道友，请随老夫来。”
这次，叶枫没有再露出昨日在成衣铺那般局促警惕的模样。因为师尊就静立在一旁，目光清淡却带着无形的支持。他挺直腰板，配合着老裁缝的量度。
量体过程中，顾璇桦并非枯坐等待，而是偶尔出声指点。 “肩线需放宽半寸，他正在长身体。” “袖口收束需可调节，便于练剑。” “法衣符文侧重避尘、坚韧、聚灵，无需繁复攻击阵法。” 他语气平淡，却将叶枫的需求考虑得细致入微。
老裁缝连连点头，看向叶枫的目光都带了几分羡慕：“仙长对高徒真是用心至极。”
叶枫听着，心中暖流涌动，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偷偷看向师尊，只见对方正拿起一匹月白色的软烟罗细棉料子，指尖拂过，微微颔首，似乎颇为满意。那专注为他挑选衣物的侧影，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
最终，顾璇桦亲自选定了包括墨蓝、竹青、月白、浅栗在内的数种料子，又定好了款式，付了定金，约定半月后由天衍宗驻此地执事弟子来取。
离开天衣坊，叶枫身上依旧穿着那身墨蓝劲装，心境却已截然不同。他知道，很快他就会有好多套师尊亲自为他挑选、定做的衣服了。这不仅仅是衣物，更是归属，是认可，是师尊无声的关爱。
他快走两步，与顾璇桦并肩，鼓起勇气，轻声却坚定地说：“师尊，谢谢您。”
顾璇桦脚步未停，目视前方，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长，渐渐融为一体，向着城外传送古阵的方向而去。新的征程，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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