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湖边一片荒芜的空地停下。夜风从开阔的湖面吹来,带着湿冷的水汽和芦苇沙沙的声响,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模糊的星群。
后座那个惊魂未定的人连声道谢,他显然认得曲江白,知道自己是真被救了,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曲队!多谢!要不是你……”
曲江白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却仍落在窗外黑暗的湖面上,语气平静:“湖边应该有船接应你,直接回基地汇报情况。”
他顿了顿,才微微侧过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驾驶座上沉默的莫竹,语气随意地补充道:“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一下。你先过去。”
那人感激地点点头,没有丝毫怀疑,立刻拉开车门,朝着漆黑湖岸边隐约可见的一点微弱信号灯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
车内,只剩下两人。
几乎在那人的脚步声远去的下一秒,冰冷的金属触感毫无预兆地抵上了莫竹的太阳穴。
曲江白不知何时已经持枪在手,动作快得根本不给人反应机会。枪口紧贴皮肤,带着死亡的确凿寒意。
“在我身上装了定位?”曲江白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比这湖面的夜风更冷,“胆子不小啊。”
他另一只手拿着莫竹的手机,屏幕亮着,依旧停留在地图界面。那个代表他自己的灰色圆点,备注不再是冰冷的坐标代码,而是两个清晰的字——
【目标L】
这定位信号源,根本不是莫竹的手机或手环,而是不知何时被放置在曲江白身上的某个追踪器。
“上报组织了?”曲江白的手指稳稳地压在扳机上,语气平直地追问。被跟踪、被标记,这对于他而言是极度危险的信号,也触犯了他的大忌。
然而,预想中的惊慌、辩解或是绝望并没有出现。
莫竹甚至没有试图转头去看那支足以瞬间夺走他性命的手枪。他依旧保持着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的姿势,目光透过挡风玻璃,望着远处黑暗涌动的湖面。
他的回答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没上报。”他顿了顿,像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报了,我的麻烦更大。”
“至于定位器……不管有没有用,”莫竹的声音里有一种认命的坦然,“我总要给自己留个后手。”
他的意思很清楚:他知道曲江白是极度危险的人物,知道自己的性命悬于一线。那个定位器,或许是为了在必要时刻向自己所属的组织求救,尽管他说上报会更麻烦,或许是为了在像此刻这样被胁迫时,能有一点谈判或自保的筹码,又或许……仅仅是一种处于绝境中的人,下意识抓住的、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空气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湖面的呜咽声。
曲江白的枪口依旧稳稳地抵着他,眼神锋利,审视着这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男人。
冰冷的枪口依旧紧贴太阳穴,带着毋庸置疑的死亡威胁。莫竹却依旧面不改色,仿佛抵在要害的不是武器,而只是一根冰冷的手指。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近乎剖析的冷静,抛出了两个关键的问题。
“你不好奇,”他缓缓开口,声音几乎被湖风揉碎,却又清晰地钻入曲江白耳中,“为什么我会收到组织的追捕提示,但地图上,没有代表我的点,而你那个点,是灰色的,不是像他们一样是黑色的、活动的?”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让这个问题在冰冷的空气中沉淀。
“还有,”他继续道,“我帮你,拦截信息,给你看地图,甚至现在带你到这里……你就不奇怪,我为什么不怕被组织的人发现吗?他们的手段,你应该很清楚。”
曲江白眯了一下眼睛,抵着莫竹太阳穴的枪口没有半分松动,但他确实被这两个问题勾起了更深的好奇。这个男人,还藏了更多东西。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以及那稳定不变的枪口,无声地示意对方……
继续。
莫竹的头被枪口抵得微微偏了一下,他却仿佛浑然未觉,甚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几乎听不见的无声嗤笑,带着点自嘲,又有点别的什么。
“莫家,”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像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是组织内部的家族之一。我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没什么用的旁系……”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换气。
“……但我的实时位置信息和定位权限等级还不低。至少,不是外面那三个负责追捕的低级行动人员有资格查看的。”
这意味着,在那张地图上,他的灰色静止点对那三个黑点而言,可能是“不存在”的,或者是被屏蔽的、无需他们关心的信息。他能看到全局,而对方只能看到自己被分配的任务目标。
这话里透露的信息量不小,隐隐点出了组织内部森严的等级和派系之分,也解释了他为何能“安全”地做出那些看似背叛的举动——至少在眼下这个层级,他的小动作尚未暴露。
然而,曲江白抵着他太阳穴的枪口又加重了一分力道,冷笑声从他唇边逸出。“莫家的人……”曲江白的声音里淬着冰,“这话听起来,可不像能让你活得更久的样子。”
反而更像是在提醒曲江白,眼前这个人不仅属于那个他深恶痛绝的组织,甚至还有着更深层的联系。这非但不能成为保命的筹码,反而可能成为加速死亡的催命符。莫竹却不聪明的把他搬了出来,这不想他。
空气似乎更冷了些。
莫竹感受到那施加在太阳穴上的压力,以及曲江白话语里的杀意,但他脸上的那点近乎自嘲的平静却并未褪去。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你之前应该调查过我,”他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每一个字都落在实处,“查到的那个边缘小人物,是假身份。”
曲江白眼神微动,但没有打断。
“不过……”莫竹话锋一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也不算完全假。我离开核心圈子很多年了,过的……就是这种‘假身份’的日子。”
他的目光似乎透过挡风玻璃,望向了更遥远的过去,语气里染上一丝疲惫,却又异常坚定。
“原因嘛……”他顿了顿,“因为莫兰。”
“爸妈……估计是想地位想疯了。”提及父母,他的声音里没有孺慕,只有冰冷,“他们觉得莫兰是‘瑕疵品’,打算把她送进核心实验室,充当……实验体。”
“实验体”三个字,他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寒意。
“我因为把她藏起来,吃了处分,彻底边缘化。”他继续说着,“组织……从来没放弃查我,查了有十年了吧。他们想知道我把莫兰藏在哪里,想把她找回去。”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一丝极淡的、却不容错辨的骄傲:“但他们……一直没找到。”
然后,他微微侧过头,尽管这个动作让太阳穴更紧地抵上枪口,他的目光却试图对上曲江白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
“如果我把你报上去,”他清晰地说,“立功与否另说,但必然会引来组织更高层的关注和更彻底的审查。那我这十年……就白熬了。”
“藏起莫兰这件事,”他一字一顿,“可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不是他不想上报,而是他不能。曲江白的出现,对他而言是巨大的风险,但也正因为这风险,他反而必须帮着遮掩。保护曲江白行踪的暂时安全,就是在保护莫兰的绝对安全。
这个理由,比任何求饶或表忠心,都更有力,也更……真实。
湖边的风卷着水汽灌进车内。
曲江白握着枪的手依旧稳定,但眼底的审视和探究已经浓得化不开。他确实好奇,一个被组织怀疑、监控了十年的人,是如何在眼皮底下完美隐藏一个活生生的人的。
莫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太阳穴上的枪口冰冷刺骨,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甚至带着点技术性探讨的语气解释,像一台没有感情的精密仪器。
“我这只手环,”他微微抬了抬左手腕,屏幕上还残留着之前任务提示的幽光,“是别人的。那人早死了,身份注销得干干净净。手环保留了最基本的功能——探查生命体征,接收一些无关紧要的常规任务提示,比如刚才那种低级追捕辅助。”
“而我自己的手环嘛……待在我‘该’待的地方。它会同步我这里伪造的生命体征数据上报。组织……还没闲到专门派活人来24小时盯我这种‘边缘废物’。”
“他们只依赖手环定位和生命信号监测。”他语气里带上一点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嘲讽,“所以,当然查不出来。”
曲江白的目光落在那只看起来并无异常的手环上。他知道组织的手环意味着什么——几乎是焊死在成员身上的枷锁,是控制也是监视。
“手环,”他声音低沉,“通常是摘不下来的。”
“嗯。”莫竹应了一声,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技术参数。然后,他用一种冷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出了那个答案。
“所以,我砍了整只手。连着我的手环一起。”
“然后,”他像是在回忆某个手术步骤,“又自己缝了回去。加上一点……特殊的技术支持,让它看起来天衣无缝,神经和血管都接上了,不影响日常活动,只是不太灵活,阴雨天会疼。”
他说得太过平静,以至于让人觉得那话语里蕴含的血腥、痛苦都不是什么大事。
空气死寂,只有风的声音。
几秒后,莫竹再次开口,声音里那点技术性的冷静褪去,只剩下恳切,目标格外明确。
“商量一下。”
“我的内部权限还在,虽然不高,但能帮你查到一些你不容易弄到手的东西。”
他的目光再次试图对上曲江白的眼睛,尽管被枪指着,他却像是在进行一场平等的交易。
“别动莫兰。”
“行吗?”
他用一个血腥的秘密和一份有价值的筹码,只为换妹妹的安全。
曲江白盯着他,很久没有说话。抵在莫竹太阳穴上的枪口,极其缓慢地,微微松动了一丝缝隙。
“不高的权限,”曲江白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可不会知道这个废弃的湖边码头,还有通往基地的备用接应点。”
这是他刚才随口用来支开那个被救者的理由,却也是一个内部人员才可能知晓的细节。莫竹能立刻理解并配合,这绝不是一个彻底边缘化的“废物”该有的信息储备。
莫竹的头依旧被枪抵着偏斜,这个姿势让他说话似乎都有些费力,但他的语气却依旧没什么波澜,甚至带着点就事论事的分析感。
“临时调高权限获取特定信息,系统会有记录。异常访问记录对于一个正在被秘密审查的人来说,是自杀行为。”他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耐用性,“而且……你也不希望我是一次性用品吧?”
他的话里暗示了两层意思:第一,他确实有在必要时获取更高权限的渠道或方法,但需要付出代价且必须谨慎使用;第二,他在向曲江白表明,他有意愿也有能力提供持续的价值,而不仅仅是解决眼前这一次危机。
他在清晰地传递一个合作信号——一个被逼到绝境、拥有特殊资源和强烈软肋的人,所能提供的合作。
夜色浓重,湖水在远处拍岸,声音空洞而辽远。
曲江白盯着他,他在衡量这番话里的真实性与价值。许久,那冰冷的枪口终于缓缓地、彻底地离开了莫竹的太阳穴。
金属摩擦过皮肤,留下一点冰冷的触感和隐约的红痕。
曲江白将枪收回腰间,动作流畅自然。他靠回副驾驶的座椅,目光也投向窗外无尽的黑暗。
“说说看,你能怎么帮。”
枪口离开的冰冷触感还残留在皮肤上,车内压抑到极致的氛围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从单纯的胁迫与审问,转向了一种更复杂、更不确定的试探性谈判。
莫竹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视线依旧没有完全从前方黑暗的湖面收回,仿佛在那里能找到某种支撑。他沉吟了片刻,像是在快速而谨慎地评估自己所能提供的、且不至于立刻引来灭顶之灾的筹码。
“我能做到的有限,但应该对你有用。”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一些,却依旧保持着条理,“比如,帮你的人规避一些常规的、或者临时设置的蹲守点和巡逻路线。这些信息变动不算核心机密,我的权限足够接触到,调动记录也相对不易被察觉。”
他顿了顿,补充了另一项:“另外,一部分非核心研究员的基础信息和行程轨迹,我也能拿到。方便你……‘处理’目标。”他用了一个中性的词,但彼此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然后,他提到了“救人”,语气明显变得更加慎重,甚至带上了明确的劝阻意味:“至于从组织内部直接救人……难度极大,风险系数超高。一旦启动救援程序,几乎必然触发高层级警报。除非目标价值极高,否则……我不建议你尝试。成功率太低,代价太大。”
他的分析冷静而务实,清晰地划出了自己能提供的帮助边界,也暗示了合作的底线——他可以帮助削弱组织,甚至提供“猎物”信息,但不能接受可能导致自己彻底暴露的过于激进的行动。
这像是一场谨慎的、步步为营的交易。他用可控的风险和有限的信息,换取妹妹莫兰的绝对安全和眼前这个危险男人暂时的……合作而非毁灭。
说完这些,他再次陷入了沉默,等待曲江白的回应。车窗外的湖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曲江白听到这个答案,侧过头,看着莫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赞许,“你倒是愿意卖其他研究员?”
莫竹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借刀杀人。”他补充道,“没意见吧?”
“没意见。”曲江白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在车里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奇异地驱散了一点之前的紧绷感,“没有私心的人,更不值得信任。”
他推开车门,夜风吹动他的衣角。他一条腿已经迈了出去,却突然停住,半侧过身,回头看向驾驶座上的莫竹。
“下次去你家,”他像是随口一提,语气甚至称得上轻松,“能吃蛋炒饭吗?”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与之前血淋淋的背叛、冰冷的枪口和生死交易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莫竹明显愣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他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对上曲江白的视线。昏暗的光线下,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短暂得几乎不存在的、近乎虚幻的弧度。
“什么时候?”他问,没有拒绝。
曲江白站在车外,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眼神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下周六晚上。”
莫竹沉默地看了他两秒,然后点了点头,“好。”
没有多余的话,一个近乎荒谬的“晚餐约定”就在这荒郊野外的湖边,伴随着未散尽的硝烟味和血腥秘密,轻描淡写地达成了。
曲江白关上车门,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之中,朝着湖岸另一个方向离去。
车内,莫竹独自坐着,许久没有发动车子。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太阳穴上被枪口抵出的那点细微红痕,然后又缓缓落下。
他看了一眼副驾驶空荡荡的座位,最终,只是无声地发动汽车,调转车头,驶离了这片寂静而冰冷的湖边。
下周六,蛋炒饭。
曲江白的身影融入湖畔深沉的夜色,脚步声被潮湿的泥土和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吞没。他朝着与码头相反的方向走着,脑子里却莫名回旋着刚才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蛋炒饭。
为什么是蛋炒饭?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那并非什么珍馐美味,甚至简单得有些过分。
也许……只是因为,忽然有点想吃父亲做的蛋炒饭了。
记忆里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男人,系着有些旧的围裙,在厨房里笨拙又认真地翻炒,米饭和蛋液混合的香气弥漫整个小小的家。那是他童年为数不多、关于“家”的温暖具象。
可父亲已经不在了。
被那个该死的组织抓走,做了实验。
就因为他那不合时宜的正义感和不肯妥协的沉默,或许,灵理所抓人并不需要理由。
冰冷的恨意如同湖底的水草,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那点因热食而升起的短暂暖意,瞬间被更庞大、更冰冷的复仇烈焰吞噬得干干净净。
他和莫竹之间,哪有什么真正的合作。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心照不宣的互相利用。他利用莫竹的软肋和权限,莫竹利用他的力量来清除可能的威胁或借刀杀人。
暂时的妥协,只是为了撬开更大缝隙的手段。短暂的停火,只是为了积蓄更致命一击的力量。一切,都是为了最终将那腐臭的组织连根拔起,彻底焚毁。
他回头望了一眼莫竹车子消失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下周六的蛋炒饭?不过是一场戏的下一幕而已。
他转身,加快脚步,彻底消失在浓重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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