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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驶远后,晚星倦才松了口气,一时间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转头问道:“你们是谁?”
那两个婆子一人坐在船舱里,一人在外面操桨。坐在船舱里的那人灰布衣裙,头上一支铜钗,操桨那人粗布衣裤,用一条布巾将头发包了起来。
灰衣婆子温言说道:“是思量托我们来的。”
划船那人听了,便转头笑道:“还叫思量,现在该叫顾公子才是。”
“怎么叫不得。”灰衣婆子笑道:“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
划船的老妇人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可惜月名命苦,带着儿子在香露苑里熬了那么多年,顾家认了她儿子,接了回去,月名就病死。苦了半辈子了,却一天也没享上福。”
晚星倦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人提到这顾思量顾公子时,语气上显得十分亲切,就像是街坊邻居提及隔壁从小看到大的小孩子一样的亲切。
想到故人,灰衣的老妇人也叹息一回,转头向晚星倦说道:“姑娘,你也是运气好,刚好被卖到香露苑。要是换个地方,就没法这么快救你出来了。”
晚星倦心里实在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再次向那二人道谢。
夜色之中,小船悠悠地在河上行驶。河水漆黑色的,被桨搅动,一条条水波向两侧荡去,些微泛起些浊绿的色泽。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间,河两边厢房都挂了灯笼。红的,内里焰芯子闪烁着,像是漂浮在河边的一个个血红色的圆眼睛。
夜色与灯火遮掩住太多的不堪,这条街这时看起来竟是十分的欢乐。在漂浮着的一个个红眼睛注视之下,岸边厢房里也一个个亮了灯,灯光将一个个或曼舞或奏琴或调笑的漆黑剪影打在窗上,再配上那些监栅般的花窗格子,倒像一个个在单人囚笼里受刑的魂灵。
夜风将凉森森的水腥气扑面送来,也连带着送来遥远处的欢词靡曲,曼声吟哦。一个女声在吊着嗓子唱着歌,一转一转的,久久不绝,像是河上漂着的鬼,正发出凄绝哀婉的哭声。
晚星倦在夜初时分乘船渡这绿眼泪汇聚的地狱河,一名老妇摆渡,一名老妇持灯,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持灯老妇说道:“是思量托我们救你,那自然是带你去见思量。”
小船在河上航行一阵,穿过一个桥洞之后,霍然开朗。仿佛是从阴森凄冷的黄泉路,来到了华美无双的龙宫城。
眼前是临水而建的一幢高楼,雕栏画槛,珠帘绮窗,光耀天地,灯火辉煌。这里最多的就是灯,水里放着灯,树上挂着灯,路边也垂着灯,一条河脉几条道路全都星河般洒满了灯,诸多灯火沿路汇集于一处,便是水边这座华美无双气势恢宏的龙宫城。
这地方太美,美得能遮掩住一切的怨苦与忧愁。晚星倦盯着那高楼恍惚了一阵,问道:“这是哪里?”
“这一条街都是窑子,这楼自然也是青楼。”持灯老妇说道,“这可是这里最有名的大青楼。”
随着小船驶近,晚星倦已看清楚高楼上挂着的牌匾,楼名乃是三个字:觅觅楼,左右各挂一长串琉璃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有一字,一边是“风风雨雨寒寒暖暖处处寻寻觅觅”,另一边是“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
再往前看,一个舞台直接搭建在水上,建的像是朵开在水上的洒金莲花。画舫小舟围聚周遭,等着看上面的演出。连河岸上也挤满了人,交谈言笑,探头探脑地向那舞台上张望。
摆渡的老妇人将船靠了岸,停在垂柳下边。这地方并不显眼,还能窥看远处的舞台。提灯的老妇人手指着远处的舞台:“思量就在那边。他还有事,现下过不来,咱们在这等上一会。”
晚星倦对这顾公子心生好奇,向周遭那些画舫上看去,“他在哪艘船上?”
“在那儿呢。”提灯老妇手往舞台上指,“在台上。”
晚星倦有些意外,“他不是来嫖的?”
“思量是月名的孩子。”摆渡老妇说道:“他自然是来赚钱的。”
正在这时,一名女子走上了舞台中央,施施然行了一礼。这女子穿一身雪白的轻纱舞衣,走动时衣袂飘扬,带着种清冷的仙气。她周身全无装饰,连头发也是披散着。只额头上勒了道朱红的细绳,眉心的位置上缀了颗晶红的圆珠子。
顾公子显然不可能是个女子,晚星倦的视线继续在舞台上寻找,这才发现,舞台一角的阴影处,唯一的一个男人坐在那。他身形瘦削,穿一身青色的圆领袍,像是根青色的竹子。而月白色的里衣领子从圆领上露出来,整齐而直挺的领口,有种干净的感觉。一头长发上绾了根青玉簪,大约是不想显露身份,还用面纱遮着脸。
他抱着一把羽人飞凤金银平脱紫檀琵琶,与其余几名伶人一起坐在暗影里。他旁边就是灯架,而护灯的金荷叶转向舞台,把灯光往舞者那里打,他们这些人便极不显眼。但显然他才是这批乐伶的中心,其他几人都是给他伴奏。舞者行完礼后,向他那边一望,两人视线一对,交换了个演出开始的暗号,那人挥手拨出第一个音,这才调动起一切动作与音乐,舞蹈这才正式开始。
从听到第一个音开始,晚星倦就觉得这曲子耳熟。但究竟是在哪听过,却又想不起来。
不得不说,这人弹琴带着种强烈的个性,如果形容一下,就像是有种青棱棱的鬼气。他左手按弦时从不牵拉,也极少揉捻,于是这琵琶声绝不柔媚,也全无那种团团的市俗和气,而是显得刚,显得硬。而弹弦的右手位置较之往常更偏上,于是声音便显得空,显得灵。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样,他指法也有些怪异。有时一弹一挑便瘸上一下,有时一番长轮却又故意弹不匀,于是听起来就更显得诡,显得病。一段曲子下来,苍凉孤寂,鬼气森森,无处不彰显出一种强烈的个人特质,孤傲而奇绝,是宁死也不肯合群。其余的阮、筝、响板,甚至是笛子这样的乐器,都只能给他作配。
与之相应的,那舞蹈也是清奇诡谲。在那琅琅琴声搭配之下,时而如雪中独行的女鬼,时而如月下哀怨的妖孽,一回身一折腰尽显妖异凄美。正值王朝将尽,盛世已倾之时,人们早就看腻了繁华锦绣,反倒开始追求起病的,怪的,妖的,鬼的。这样的曲,这样的舞,观者如痴如醉,如梦如幻,在结束之时,爆发出如雷的喝彩声。
曲终人散,聚在一起的画舫也渐渐散开。不一会,脚步声响,却是那顾公子抱着琴走了过来。琴已罩上了琴套子,他脸上的面纱也已去除。只是周围太暗,看不清脸。
见他过来,两名老妇人都上了岸去迎他,晚星倦还是觉得有点尴尬,并没下船,只从小窗往外看。忽然看见顾公子向这边扫了一眼,她立刻回避,离开小窗,又坐回到船舱里。
她听见两个老妇都唤他“思量”,而顾公子称这二人为“姨”。三人相处时的态度显得亲切而熟稔,是只有一起生活过好多年的熟人之间才会有的亲切与熟稔。三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后,两位老妇便即离去。几声脚步,小船又是微微的一沉,那顾公子登上了船。先将怀里的琵琶小心地放在了个妥帖的地方,然后扳起船桨,小船悠悠荡荡,驶离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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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风风雨雨寒寒暖暖处处寻寻觅觅”“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这两句是网师园“看松读画轩”的一副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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