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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孤舟,航行了一晚上的小船总算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只不过是已入睡了的人间。
持灯的老妇人走了后,船舱里便没有灯。晚星倦只能从小窗望出去,看岸边民居里的灯,像是一个又一个向后流去的飞萤。
小船上没人说话,只能听见水波声,还有船桨摇动时的欸乃之声。与这顾公子独处,晚星倦实在觉得尴尬,但这人于她有恩,她觉得自己必须得表示一下,于是便说道:“多谢你救我。”
“没什么。”船舱外传来顾思量的声音,静了一会后,他再度说道:“你运气好,被卖到香露苑,所以一下就找到了。”
晚星倦说:“嗯。”
然后就安静下去了。
又静了一会,居然是顾思量先打破了沉默,“是卧云来找的我,他今天中午来了我那,说你不见了,我才来这边打听。”
他这话说的干巴巴的,上一句话也说得干巴巴的。晚星倦察觉到,这人似乎也很尴尬,她不知该怎样形容他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出于一种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心态,虽然也是根本不想说话,但于良心上却不愿造成一种像是冷漠疏远一类的可能会令她感到难堪的局面,于是就硬着头皮没话找话。
当自己很尴尬的时候,发现其实另一个人也在尴尬,这无疑能缓解尴尬感。晚星倦总算是放松了一点,隔着船舱对话实在有点费劲,于是她走出来坐下,问了一句她今晚一直在想的问题:“这地方一直这么乱吗?”
顾思量仍背对着她,没有回头,他一边划船一边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晚星倦说道:“路边吃顿饭都会被人贩子盯上。”
“哦,确实。”顾思量像是也放松了一点,说了一些他所熟知的事,“这里很多人都是被拐来的,也有被家人卖过来的,还有活不下去,自己卖自己的。”
想起今天的经历,晚星倦不禁皱起眉来,“官府不管吗?”
“官府?呵,姑娘,你也真是天真。”一旦放松下来,就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个性。他现在说话时那种桀骜不驯的语气,就像是他刚才所弹的琴声,“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自然是与官府有所勾结的,如果是官员过来嫖,甚至还给打折。”
听完这话,晚星倦一时间哑口无言。却听顾思量以一种讥讽的语调继续说道:“觅觅楼开张的第一天,雅间里请的第一桌客人,就是大理寺卿。”
晚星倦说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顾思量冷笑了一声,“因为觅觅楼就是顾家的产业。”
他的声音阴沉了下去,既像是愤世嫉俗,却也像是对于自身命运与处境的恼怒与不甘,只低声说着:“呵,我有什么办法,我又能怎么办呢……”
晚星倦沉默了一会,而顾思量也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小船靠了岸,系了缆,顾思量抱着琴先上了岸,然后停住脚步,微侧过身来等待了一会。想是他了解被拐进窑子里的女性先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于是先停在那里,用余光看她行动时是否需要帮助,却不肯直截了当地主动伸手。晚星倦今天被打了两顿,倒是没有骨折脱臼,从小船爬上岸不会有任何问题。等她站上岸后,顾思量才迈开脚步,往岸上走。
他看似事不关己地走在前面,但却仍关注着身后人的情况。如果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太远,他会自行慢下脚步,等一等人。
夜已深了,街上一片寂静,没有行人。晚星倦向他问道:“这是要去哪?”
“你家铺子。”顾思量说道:“这也忘了?”
晚星倦理直气壮地说道:“没错,我失忆了。”
顾思量说道:“卧云已经和我说过了。”
过了一会,抵达了目的地,晚星倦往上一看,招牌上四个字——小梅花铺。
晚星倦问道:“这是首饰铺?”
顾思量“嗯”了一声,向铺子旁边绕去。从后门进入,走进一个小院子后,进了右手边的屋子。
晚星倦跟着走了进去,顾思量先放下琴,又点了灯,烛火亮起,照亮了室内,他自顾自地在旁边坐下,说道:“你哥一会就到。”
然后晚星倦就自顾自地在屋子里观看。
如果形容一下这个屋子的话,这里就像是个打翻了的首饰盒。
一个工作台,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一个架子,一个简单搭成的床。许多放不下的东西就随便乱堆,堆的满满当当。工作台旁放着各种材料,金,银,宝石,珍珠,珊瑚,碧玉,翡翠,水晶,玛瑙,玳瑁,砗磲,青金,绿松,螺钿,象牙,蜜蜡,沉香。各种首饰制品也是乱搁乱放,冠,钗,钿,环,坠子,络子,链子,箍子。架子上满满当当的乱摆着玻璃器,瓷器,珐琅器,金银器,玉器,漆器。桌子上则满满当当乱堆着图册,有专门是簪子的,挑心,分心,步摇,鬓钗,满冠,掩鬓,小插,啄针。有专门是耳饰的,环子,坠子,葫芦耳环,梅花耳环,灯笼耳环,丁香耳坠。关于花纹的有好几大本,有专门是花鸟题材的,鸳鸯荷花,喜鹊登梅,绶带牡丹,茶花小鸟。有专门是人物题材的,观瀑,牧牛,婴戏,采药,渭水访贤,携友秋游,八仙人物,雀屏中选。锤子砧子炉子放在工作台的一侧,另有几个瓷碟,装着颜料,一个漆碗,盛着桐油,各种瓶瓶罐罐摆在工作台上,一个笔筒里装着衣纹,叶筋,须眉等各样画笔,一个大木盘子里装着木刻刀,圆口刀,斜口刀,平口刀,竖刀,大平刀。桌面上还另外散放着镊子,竹夹,蘸子,滚珠,粉勺,箔粉筒,丝瓜络。
晚星倦颇为好奇地在屋子里东看西看,这屋子的主人显然也不介意她在里面东看西看,看着看着忽然察觉到有视线在盯着她,她一转头,刚好看到顾思量假装不在意似的转开头,偏开视线。
此时屋子里点着烛火,晚星倦总算是第一次看清楚了这顾公子的面容。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一下的话,那就是俏。身为一个男人,脸却长得俏。似乎他自己也很在意这一点,就故意将眉压得很低,因而便显出一种凶,显出一种怒,显出一种阴沉的抑郁。他平时便总是皱着眉头,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就像是一直忍耐着什么与生俱来的伤口。
正在晚星倦想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霍然开启,一个人直走进来,一进来先叫了她一声:“小妹。”
晚星倦扭头一看,果不其然是她亲哥。看来这一宿把她亲哥急得够呛,进门一连串地问她:“没事吧?没出什么事吧?要不要紧?需不需要找大夫来看?”
晚星倦一阵心虚,也赶紧一连串地保证道:“我没事,真没事,你不要急,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听她这么说,晚卧云总算是放了点心,他松了口气后开始生气,他气的想骂她几句,但才一张嘴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根本停不住。
晚星倦赶快扶住他的胳膊,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顾思量从旁边递了杯水给他,晚卧云总算是止住了咳嗽。
然后,晚星倦问了个她纳闷了一路的问题:“哥,顾公子为什么在咱们家的铺子里?”
“哦,这个。”晚卧云又低咳了两声,说道:“其实,顾公子和你一样,在听说了婚约后,就逃家了。”
晚星倦张了张嘴,“呃……”
顾思量像是觉得尴尬似的偏开了脸。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顾公子与我结识。”
晚星倦怀疑这是她哥比较委婉客气的说法,真实情况很可能是这顾公子逃家后遇到了什么麻烦,然后被她哥救助,抑或是收留——因为她明显看到顾思量脸色发红。
“所以,现在顾公子是咱们家铺子上的簪匠,他暂时寄宿在这里,我给他付工钱。”
那一刻,晚星倦总算明白了顾思量面对她时那种微妙的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尴尬感是怎么回事了。
“白天是咱们家的簪匠,夜晚兼职,觅觅楼的琴师。”
顾思量的眉压得更低了。
脸也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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