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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王正在荷花池边。
晚星倦从没来过这，她猜测这应该是夏日荷花宴的举办地。她看到池子边建着亭台水榭。水阁上窗子都是琉璃镶的，镶成精致的几何图形，远远看去五光十色，清亮透明。现在不是花季，荷花当然没开，池子里就只有青青的荷叶，远处还有两只正悠然游于池上的绿头红嘴的野鸭子。
福王正坐在池边一个亭子里，亭边一株垂柳，几条柳枝垂下来遮住半边亭子。这时节荷花池从里到外就只有绿，在柳枝间隙里倒看见一抹粉。绕到亭子入口，才看见福王全身，是他今日穿了一身淡粉的衣衫。
他这身看着不像荷花，倒是会让人联想起春日里的桃花。桃花一样淡粉色的轻衫，宽袍大袖的，里面搭了件嫩草绿的里衣。束发的金发冠正中一颗粉色的芙蓉石，手上一柄黑扇骨白扇面的折扇，扇面上绘着一副黑白灰三色的山水画，扇头的位置缀了一条长长的墨绿流苏。
晚星倦发现他十分爱穿漂亮衣服。每次看见他，他都会换一身漂亮衣服。女官将她带到后，行礼告退。周遭静悄悄的没其他人，反正都是穿越的，晚星倦也就不和他客气了，径自坐到了他对面。
一早的经历让她心中实在难受，她一坐下就叹了口气，唐商便笑道：“姑娘为何愁眉苦脸的？”
“我只不过觉得……”晚星倦停顿了一下，一时间心情低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了，“我也不过是个只能狗仗人势的废物。”
出宫一趟又回来后，她心里就总有一种无力感。自穿越之后，她所做出的一切行动，无一例外，全部失败。遇到麻烦无力自救，不是靠姐妹解围，就是靠哥哥托人来营救。如今两个姐妹因她而受了折磨，一直在折磨她的那鬼也变得愈发难缠。这些事情无一不让她心情沉重，说完以后，她就再度叹了口气。
唐商说道：“看来晚姑娘这次出宫也遇到人贩子了？”
晚星倦看向他：“你连这都知道？”
“当然。”唐商笑了笑。忽然的，他伸手指向湖面，“如果你向那边看，会看到左侧的那只鸭子捉到条小鱼。”
晚星倦转过头去，果不其然，位于左侧的那只野鸭忽然将上半身扎入水面，尾巴动了几动后，叼上来一尾小鱼，一仰头吞了。
唐商的手复又指向另一个方向，“很快的，会有一列宫人从那边走过。”
晚星倦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就在她转头的那一刻，远处的山坡上，一列提着食盒的宫女走了过去。
“而走在最后的那个，会趁人不注意，偷吃一块手里的点心。”
如同预言一般的，话音刚落，队尾那小宫女左右看看，迅速从食盒中摸出一块点心，塞进了嘴里。
“之后，鸟叫三声，飞离枝桠。会有一阵风吹过，那边的柳枝会拂到栏杆上。”
她听到“叽啾啾”三声，随后“扑棱”一响，斜上方的枝杈动了动，下一刻微风拂动了她的头发，柳枝挨到了栏杆上。
唐商依旧微笑着看着她，手中折扇转了转，继续说道：“如果你此时是在御花园，会有几名妃嫔结伴游园，气氛还算融洽。如果你此时是在银阙宫，皇兄还在睡觉，宫女大多都在躲懒，他今日会睡到午时三刻才醒。”
“哦。”听完这一番话后，晚星倦问道：“你反复重来过几次？”
黑衣宫女的反应与他想的不太一样，这让唐商怔了一下。
“我是在想。”为了解释自己的意思，晚星倦伸手比划了一下，“你能预知未来，知道的又是这样细节的东西。肯定不是从书籍、记录一类的地方获取的信息。我猜你有可能是亲身经历过一次，所以对发生过的事留有印象。”
“但一个人同一时间只能位于一个地方。这一时刻你若待在亭子里，那就没法出现在御花园。你若待在御花园，那就没法出现在银阙宫。所以我猜测，你应当是在这一天的这一时刻曾待在这亭子里，因而你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而在另一个这一天的这一时刻，你曾待在御花园，于是你便知道那里的情况。你能同时预知这一时刻诸多不同地点的信息，我就猜测，你可能是已反复重来过很多次，而每一次都采取了不同的行动。”
“不。”唐商一笑，“事实上，我养了不少暗卫，每日把他们分配到不同的地方监视，再将信息记录下来传递给我。因而这宫中任何细微的变动都逃不开我的眼睛。”
晚星倦“呃”了一声，当场认输，“好吧，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姑娘其实已经知道了。”不想唐商又是一笑，这一次他十分坦诚地说道：“刚才只是开个玩笑。试想，暗卫传递消息又怎能如此精细，连鸭子捕鱼都记录下来？真实情况却如姑娘所说——我确实已反复重来过许多次。”
唐商展开折扇，摇了摇，复又将扇子合拢，微笑道：“我说这些本意是想威慑一下姑娘，要姑娘日后莫再轻举妄动，谋害皇兄。却不想姑娘如此敏锐，反倒猜出了我的情况。”
这人先否认，又承认，相当直爽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说完后还不忘给她戴了顶高帽。晚星倦一时间哑口无言地看过去，只觉得这人越看越像狐狸精，便也随口开了个玩笑，“我明白了，你是这后宫里的人形监视器，一切动静都逃不开你的眼睛。”
唐商显然没太听懂，疑惑地问道：“人形……什么？”
“你不知道？”晚星倦有些意外，她又察觉到了一件与她原本所想的并不相符的事情。为了确认这一事实，她试探性地说了几个名词：“手机？网络？蓝牙？Wifi？”
唐商一脸疑惑，“什么？”
她把时间又往前推了点：“电报？旗袍？军阀？世界大战？”
唐商还是一脸疑惑。
她再把时间往前推：“大烟？鸦片？闭关锁国？老佛爷？”
唐商摇了摇头，很坦白地说道：“姑娘所说，我确实不懂。”
——这人并非来自现代，也非来自未来。晚星倦向他确认到：“你是出生在这一时代的本地人？”
唐商坦言说道：“我就是我。”
“哦。”晚星倦理解了他的意思。这就是历史上福王唐商本人，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采用了某种手段，在王朝末年这一时期反复重来了数次。
他对她坦白，她便也以十分坦白的态度说道：“我来自一千年后。”
听到这句话，唐商的眼睛睁大了些，“当真？”
晚星倦点了点头。
“难怪。”唐商说道：“姑娘是一千年后的人，所以知道许多现在人不懂的东西。那日姑娘往那锅醒酒汤中加了些花盆里采来的草，我起初不知那是什么，交给洗刀去调查，这才发现是有毒的。”
晚星倦说道：“司花苑有毒的花草还是挺多的。”
“比如？”唐商看起来挺有兴趣。
还在现代时，晚星倦关注过一个专门讲解毒物的视屏号，每期时间仅十来分钟，非常适合当做下饭视频。她回忆了一下曾看过的内容，开口说道：“瑞香就带毒，果实最为致命。服用后四十多分钟乃至数小时……不，几时辰后毒发。据说毒发时嘴唇、口腔、咽喉会严重灼伤，会腹痛，呕吐，抽搐，肾脏会受损，进而昏迷，乃至死亡。”
唐商说道：“原来如此。”
“秋水仙也有毒。”晚星倦想了想，“球茎毒性最强。据说中这种毒的患者直到死亡意识都会完全清醒。这种毒物可溶于奶，并且山羊免疫这种毒素。听说如果给山羊喂食秋水仙，山羊本身不会产生任何问题，但产出的羊奶里就会含有毒性。”
唐商说道：“看来姑娘那日在牡丹宴上说的话也并非虚假，姑娘确实于毒物上有过人的才能。”
“不。”晚星倦实话实说道：“那天说的绝大部分都是胡说八道。”
唐商笑了笑，显得有些欲言又止。他视线移向荷花池，沉默了一会，说道：“姑娘，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晚星倦说道：“你说。”
他的视线仍停留在荷花池，他低声问道：“后世如何评价皇兄？”
晚星倦本想实话实说，但看到唐商脸上的神情，又想到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兄长，最终只是委婉地回答：“不是什么好话。”
唐商叹了口气，脸上显露出一种忧伤而低落的神情，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微风拂过，柳枝轻轻地摇曳。一只燕子飞过，间或听到一两声小鸟的鸣叫。
安静了一会之后，福王转过头来看向晚星倦，依然是那种坦率的态度：“此番找姑娘来，有两个目的。”
“姑娘前两次的行动突如其来，且毫无预兆。因此我想告诫一下姑娘——我不知姑娘为何要谋害皇兄，但我对这宫中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什么都逃不开我的眼睛。还请姑娘莫要再做这样的事。”
“二来，也请姑娘不要忘记上次我做出的保证。”
“只要姑娘愿意助我保护皇兄，我也将尽我所能，保护姑娘，以及任何姑娘在乎的人，安稳度日，免受欺凌。”
晚星倦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她也只能点头了，面前这人虽然友好，虽然坦诚，但她与他之间仍有着极大的地位差异。面前之人只要下个命令就能弄死她，且不必背负任何罪责。杀就杀了，轻而易举。
但她仍记得她头上那支锈银钗，她仍记得现在有个鬼就在她身边，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在点头之时连呼吸都屏住了。
好在那鬼全无动静，并不打算针对此事发难。这让晚星倦打从心眼里松了口气。
“好。”唐商将这视作答应，他笑了一笑，“多谢姑娘。”
晚星倦起身，告辞，离去，她尽力让自己离去时的姿态不显僵硬。
在走出亭子的那一刻，她听到脑海里响起了那鬼森冷而又讥讽的低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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