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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临出门时，扶翠仍在不放心地叮嘱：“不要乱走，也不要乱说话。凡事听捻红的，可别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管了。再生气，好歹忍上两天就回来了。”
晚星倦跟着捻红离开了司花苑，是和另外几名宫女一起走的，此番被派过去帮忙的有四十多人。她们走了一阵，抵达了丹华宫。一进大门，捻红先领着她到了一侧的一间屋子前，要她等在门外。过了一会出来，左手上提了个盒子，右手上拿着两个叠放在一起的白碟子，碟子里放了两支小刷子。
晚星倦帮她拿手上的东西，跟着她去了花园。一进门洞，就被青色的围幛遮住了眼，牡丹却还护在围幛之内。进了其中一个围幛，晚星倦先就是一怔，里面的牡丹极多极好，一个围幛里就有上百株，每株都大到双手合握的地步。放眼望去，林林总总，全都是红色牡丹。状元红、承露红、玉楼红、彤云红、瑞云红、九萼红、转枝红、洗妆红……深红浅红，数不胜数。花间再以奇石作为陪衬。这许多的牡丹，待到赏花宴的那一天，围幛尽撤，万花争放，花山花海，不知会是何等的壮观。晚星倦一下就明白了，为何这处宫苑被称之为丹华宫。
正在四处张望之时，捻红已将一个白碟子塞进了晚星倦的手里。
“这是做什么的？”晚星倦拿起碟子看了看。
“盛金粉用的。”捻红说道，“咱们时间紧，事情也多，得赶快动手了。一会照看完牡丹，还得给每朵牡丹上洒上金粉。”
“每朵都要？”晚星倦吓了一跳，“一个幛子里就这么多花，我看这里牡丹成百上千，每朵都要撒金粉？”
“可不是。”捻红说着，打开了手上的匣子，却是“呀”的叫了一声。晚星倦向她手里看去，只见盒子里盛着的都是金箔。
“该给金粉，怎么给成了金箔？”捻红说道，“想是拿错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这个换了。”
捻红才一离开，晚星倦就出了幛子。趁着这个空当，她打算先在这里转一圈，熟悉一下这里的地形。
一出了青幛子，眼前又是一个青幛子。晚星倦在几个幛子间绕来绕去，抬头看见一侧有一角飞檐挑出，似是个小楼，便向着小楼走去。
不想才一迈步，就有两个人挡在身前，一只染了红蔻丹的手指头好险戳到她的鼻子。晚星倦抬眼一看，正看到面前是一件石榴红的对襟褂子，上面一竖排五个金灿灿的金蜂赶蝶的纽扣，而正指着她鼻子的那只手上，三个金马蹄戒指，一双叮叮当当的翠玉镯。晚星倦想起之前捻红说过的，遇见的人如果不认识，只要衣饰华贵，那就对着行礼。于是便照着捻红扶翠教过她的那样，退避路边，低头行礼。
之后，便听一人“哧”的一乐，“这丫头不会也把你错认成娘娘了吧。”
指她的那人也是一乐，“没办法，她们这些人平时是不许进这门的，到底没见识。”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目中无人，阴阳怪气。晚星倦不关心她们说什么，也不关心她们是谁，只等着她们赶紧说完，把路让开，她好去继续忙自己的事。
没想到那两人没说几句，话锋一转，那只手指又一次指向了她的鼻尖，“你还在这愣着做什么？别以为这里像是你们司花苑那么没规矩，让你们过来是干活来的，不去干活到处闲逛做什么？皮痒了？”
手指头旁边那人又是阴阳怪气的一乐，“这丫头看着好愣，别是吓傻了。”
手指头便直接开骂了，“快滚回去！不然就打了！”
晚星倦心里“啧”了一声，没办法，只得先转头回去。一回到幛子，刚好看见捻红出来。见到她回来，松了口气，“你去哪了？我正着急呢。别在这乱走，事情多着呢。不抓紧点当心做不完。”
之后一整天，晚星倦都没再找到机会溜走。工作多到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且还有个丹华宫的宫女进来盯着她们，懒懒闲闲歪在一边，看她们稍停一停就要催工，一边催一边还从头上拔下只金簪子来剔牙。到了晚上回到司花苑时，晚星倦已是累到四肢酸软，不想动弹。扶翠过来帮她揉胳膊。晚星倦有气无力地说道：“难怪你不乐意去，我算是知道了。”扶翠哄她：“别理那些混账，忍两天就过去了。”
当晚她们房间熄灯极早，晚星倦却没有睡，等到身边两人睡沉了之后，她悄悄地摸起来，换好衣服，离开房间。
今夜多云，天上一丝星光也没，晚星倦不敢点灯，怕暴露行迹，便只能摸着黑向丹华宫的方向走。然而才一抵达，心里就暗叫麻烦。许是牡丹宴就快举办的缘故，丹华宫里巡视的女卫多了一倍。女卫提灯佩刀，三人一组，来来回回地行走。晚星倦藏在草丛里盯了半天，也没能找到空子。无奈之下，只得又回了司花苑。
第二天一早果不其然睡眠不足，困得要死。晚星倦无精打采地跟在捻红身后，走到一半又故技重施，推说忘带东西，只身返回，绕路去了司膳苑，想看看有没有下手的机会。可一到了那里就只觉得倒霉，估计是之前放了次火后激起了警戒，有了专人看守不说，院子里还专门配了灭火用的水缸，想再像桃花宴时一样溜进去下毒，是万万行不通的了。
晚星倦只能离去，赶去了丹华宫。今日比昨日更忙，甚至吃午饭时都是一边干活一边拿着馒头啃。旁边宫女盯得又严，找不到任何接近宴会场地的机会。她试着向捻红打听，捻红只是茫然摇头，她也没进去过丹华宫，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这一天忙到入夜才算忙完，晚星倦回到屋里倒在床上，心里只觉得郁闷。在饮食中下毒是行不通了，想在宴会场地里做些手脚，却根本连进都进不去。等到牡丹宴举行的时候，守卫只会更严。她这种下等宫女，想要接近皇帝是白日做梦。连目标的边都沾不上，又谈何谋杀？
晚星倦叹了口气，右臂横搁在额头上。一时间只觉得诸事不顺，前路无望，心里再度焦虑了起来。扶翠以为她是被丹华宫的宫女气的，便凑过去安慰她：“别放在心里，今天忙完就算完了。明天不用去，牡丹宴就在明天。”
“是啊。”晚星倦有气无力地说道：“就在明天了。”
她闭上眼继续思索，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呢？毒杀行不通，陷阱行不通，买凶杀人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想，根本不可能。说来说去她根本就不想干这件事，但一直有个鬼在拿命逼着她。
她心情沉重地爬上了床，闭上眼后仍在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她这两天过于疲倦了，就在胡思乱想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她于梦中睁开了眼，眼前又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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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厉鬼仍在雾中。
而这一次，那厉鬼看起来正常了不少。
当晚星倦于雾中看到那厉鬼时，十分意外地发现，那厉鬼就像是个正常人一样的坐在那里。
仿佛是从长梦中逐渐清醒过来一般，厉鬼的身形看起来更加的凝实，血色也淡了一些。他的肩是平的，背是直的，关节像是正常人一样的弯曲。他盘膝坐在那，手就搭在膝盖上，略微低着头，几缕乱发垂下去，像是在发呆，也像是在细细的回想。
而且，他居然在哼歌。一段缓慢的，悠长的曲调，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轻轻哼着，很有些凄凉寂寞的味道。
见这鬼没在发疯，晚星倦似乎看到了些希望，她想着或许可以尝试着与这鬼交谈，便小心翼翼地开口：“喂？”
厉鬼没反应，仍在自顾自地哼着歌。
晚星倦又唤了一声，“喂？”
厉鬼这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动了一下，歌声暂停，缓缓回过头来。
他像是已逐渐找回了一个正常人的感觉，就连这个回头都十分的正常。不再像是以前那般只有头颅突然拧转，而是随着转头的动作，连带着牵动肩颈与后背，就那样回过头来，看着她。
但他的脸仍是模糊不清的，就像是记不清的梦里人一般的模糊不清。脸上乱发遮掩着，面容也隐藏在阴影里，只一双血洞般的眼睛终年不眠地圆睁着，赤红而浑浊的眸子对准了入梦的人，凝视着。
他此时的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稳定，让晚星倦放心了不少。
于是晚星倦就试着向他打招呼：“晚上好？”
那双赤红色的眼睛后知后觉地动了动，“姑娘？”
不论是这个称呼，还是说话的语气，都不太对劲。晚星倦登时戒备了起来，后退了两步，问道：“你叫我什么？”
厉鬼又注视了她一会，“姑娘？”
如果要找个形容词来描述一下厉鬼现在的状态，那就是当机。他就像是老旧电脑时不时就会当机一会那样，懵了懵，又喊了她一次“姑娘。”
不好。晚星倦心里想，虽说看着平静，但还是疯的。
“姑娘，是你。”那鬼绵絮般喃喃低语着，“姑娘，不必担心，我是受你兄长之托，前来救你的。”
他这几句话听得晚星倦只觉得糊涂，晚星倦试着起了个话头：“你是谁？你认识我？”
“姑娘，你也真是天真。”厉鬼浑没听见，像是老旧的录音机在倾吐着什么地方的回忆一般，仍在絮絮绵绵的低语着，“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那自然是与官府有勾结的，第一桌客人就是大理寺卿。”
“呵，我有什么办法，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呢？”
他这状态只让晚星倦觉得紧张，又后退了一步，问道：“你在说什么？”
“什么？什么？”鬼竟笑了，他一笑脸上的两个眼睛就开始流血，厉鬼淌着血微笑道：“你看那些灯笼。料丝……烧珠……剔纱……羊角……再罩上璎珞……看，这还是卧云的主意……”
他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深垂着的纱幕似的，那双赤红的眼睛也像是正沉浸在梦里，淌着泪水一样的血水，只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他越这样，晚星倦就越觉得害怕。她紧绷着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唔？什么？”厉鬼还在笑，偏了偏头，“姑娘，你要去哪里？姑娘，姑娘，你怎地一句话都不说？”
厉鬼笑着，竟尔伸出了手，腕上的铁索叮当的一响，想去牵她的衣袖。
晚星倦再也忍不下去了，连退了好几步，提高了声音：“别过来！你清醒点！”
厉鬼的动作登时一停，僵在那里了。一双猩红的眼睛怔怔的，盯着。
“你认错人了！你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晚星倦伸手指着自己的脸，“你看清楚，是我，我是晚星倦。”
“不。”她又改口，“我姓柳，叫柳别思。”
足足一分钟的寂静。
她眼看着厉鬼偏了偏头，像是无法理解这一切似的又偏了偏头。几滴浓血自他溃烂的面部滴下，点在了地上。
厉鬼把头深深地垂下去，仔细看地上的血。终于低声笑了一笑，再度抬起头来时，眼里那种朦胧的疯终于淡去了，再度清晰起来的，是阴郁、怨毒、憎恨、与痛苦，在千百年时间里一刻不停沉积下来的阴郁、怨毒、憎恨、与痛苦。
“是你啊。”厉鬼讥讽道，“是你……我绝不会认错。是你，我当然记得，都还记得，是你，是你……”
这鬼又恢复了前几日的状态，晚星倦硬忍下心里的恐惧，直接问道：“你到底是谁？你认识我？”
“是你，当然是你，我自然不会认错。”鬼一边流血一边嗤笑着，“你杀了那狗皇帝？还是那狗皇帝杀了你？还是说你又失败了？没关系，不要紧，那就由我来杀了你……”
说着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抬起血淋淋的双手。晚星倦尖叫道：“别过来！”她连退了好几步，几乎就要转身逃跑。
那鬼还是看着她冷笑，笑了一阵方才恨恨说道：“他去死，你也去死……”
“你杀他失败，那你就去死。”
“你杀不了他，那我便杀了你。”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他死不了，你死也行……”
厉鬼又开始冷笑，嘴里翻来覆去的就只是那两句。
“去死……去死……”
“全都去死……”
晚星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那怨毒的眼神让她心里发寒。两个人一直在对视，一人沉默不语，而一人不停诅咒。
沉默了片刻后，晚星倦转身离去。
迷雾消散，她于黑夜中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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