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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整整一夜,晚星倦都没再睡。
她睁着眼,侧过身来,看着映在窗上的月光,想了一夜。
——该怎么办呢?她想,以后该怎么办呢?刺杀皇帝是根本做不到的事,她这样的低阶宫女想接近皇帝难于登天。但若不去刺杀,只怕就会被那厉鬼弄死。她被困在这里,对于怎么回到现代,同样是毫无头绪。
但是,她又想——我又凭什么要服从那鬼东西的要挟?我又凭什么要听从那鬼东西的使唤?
莫名的,一阵愤怒涌了上来。
命是她自己的,不管怎样,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得为自己打算。
天还未亮,晚星倦就起了床,起身时的动静弄醒了扶翠,扶翠迷迷糊糊地说道:“今天不用起这么早。”
晚星倦就顺手给她掖了掖被子,轻声说:“我有点事要办,得先起来。”
扶翠咕哝了一声,再度陷入梦乡。晚星倦轻手轻脚地穿衣,洗漱,打开窗子,就着月光梳头。梳头时想了想,找出了那支锈银钗插在了头发上。她必须有能防身的武器才行,这个钗子是她手边最尖利的东西,她得带在身上。
她打理好自己后,先找出张纸,又翻出捻红的练字本子,先从本子上找字,然后一个一个对着写。写完字后,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瓶子,那小瓶子是装药的。她将里面的药丸倒出,用帕子包好,放回原处,之后就拿着那个小瓶,去了花圃。
待到一切都准备完,天已亮了。晚星倦去吃饭的屋子里拿了个烧饼,站着啃完,填好了肚子。然后便离开了司花苑,向着丹华宫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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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牡丹宴的日子,也是丹华宫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太阳已升起了老高,一排宫女已规规矩矩地在寝宫前等了不知多久。有的捧巾帕,有的捧沐盆,有的捧漱盂,有的捧茶碗。时不时就有小宫女悄悄地走到队尾,不敢出声说话,打眼色询问,末尾的人便伸出手来摆了两摆,小宫女点点头,一溜烟地跑回了小茶房。娘娘每天一睡醒就要喝温温热热的红枣汤,要用温温热热泡了玫瑰花的水洗脸,错上一点都不行。可娘娘每天起床时间没个准,只能辛苦小茶房的人,三番四次地往这边打探,好掌握火候。
又过了不知多久,幽幽昏昏的寝宫之内,一只白皙的纤手慵懒地自织金红锦帐中探出,立即便有人上前扶住。随着丹妃坐起,两名小宫女一齐上前,一左一右地挂起了床帐。
丹妃打了个哈欠,又懒了一会,这才站起,坐到一边的绣墩上。寝宫大门打起帘子,等在外面的宫女悄无声息鱼贯而入。先捧来一个五彩鸳鸯小瓷盅,丹妃含了一口,漱了,吐在一边捧过来的识文描金小漱盂里。又有一人捧来一个银鎏金栀子花盏,丹妃喝了一口里面的甜汤,含了一会,咽了。这些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之后捧洗脸盆的捧银瓶的捧巾帕的方才进来。
一轮轮宫女井然有序又悄无声息地走完,丹妃方才坐到梳妆台前。捧着梳头匣子的宫女进来,打开匣子,里面一个大梳,一个通梳,一个掠儿,四个篦箕,又有剔子剔帚,一共十一件镶金嵌宝的象牙梳子。先拿一个长方形大梳出来,把头发梳顺。正梳着时,便有一个个宫女,捧着各色金光灿烂的簪子,钗子,钿儿,坠儿,供主子挑拣。
负责插戴首饰的宫女,正是之前手指头上三个金戒指还染了红蔻丹的宫女,名叫娇莺。她拿出一支凤穿牡丹的金簪,在发髻旁比了一比,笑道:“娘娘,看,这一支凤簪做得倒精巧。娘娘之前的那支凤簪,上面的凤是用金片打的,呆板,和皇后那支差不多模样。而这一支,凤是拿金线盘的,做的真灵,像是快要飞起来似的。”
丹妃脸上一笑,显是得意的很,嘴上却说道:“都是陛下赏的,本宫却没在意过。”
见丹妃今日心情好,娇莺便加倍地奉承:“这宫里呀,谁都看得出来。圣上最疼的就是您。要我说,如果宫里只一个人配戴凤,那只能是您,那三个皇后谁也不配。等到将来您诞下皇子,她们更是给您提鞋都不配。”
这番话说的丹妃甚是受用,又是一笑,抬手抚了抚鬓,笑着说道:“别贫嘴了,干你的正事要紧。”
娇莺笑道:“是。”便为娘娘插戴首饰。
娇莺是丹华宫里最受丹妃看重的宫女,常年不离左右,日常里还负责管理丹妃的首饰。唯一的特长似乎就只有特别的会奉承,且奉承话说得尖刻,甚至粗俗,甚对丹妃的胃口。
丹妃本是女伶,三年前时一次宴会上弹曲儿的。那时丹妃做着最素的打扮,坐在末席弹筝,只垂着头拨弦,时不时用羡艳的神色向坐在高处的大人物们偷瞟一眼。只这一瞟便与皇帝对上了视线——那时皇帝亦做女装,丹妃差点以为他也是妃嫔。
两人眼对眼看了片刻,皇帝惊呼:“此处竟有明珠蒙尘。”当下越众走下席来,伸手捧着丹妃的素脸,左看看,右看看,如鉴赏什么玩器一般。末了一笑,像是从沙子里找到金子一样兴奋:“你这眉眼生得秀美,鼻子直挺,嘴也好看,就是缺了打扮。若是妆扮起来,定是美艳绝伦。”说着拔下自己头上的簪钗为她戴上,又用手指沾些自己唇上的口脂为她涂唇。当晚便携她回到寝宫,仅一夜过去,她就从女伶成了妃子,住进了刚死过人不久的丹华宫。
她知皇帝喜欢她好看,便费尽心思地打扮。转眼三年时间过去,她的恩宠有增无减。今日乃是丹华宫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她便更是要打扮得艳压群芳才行。待到梳完头,上完妆,插戴好饰品,换好了衣服。时间已快到中午。再有半个时辰,牡丹宴就要开始。丹妃便扶了娇莺的手,在园中懒懒闲闲地行走,看那些洒了金粉的红牡丹。
“徐皇后到——!”
随着女卫一声通传,便见一名盛装打扮的美妇领着一行宫女款款行来。徐皇后,这宫里的人背地里都喊她大皇后,当然是因为她乃是皇帝明媒正娶的第一位皇后。
娇莺瞟了徐皇后一眼,凑到主子耳边悄悄笑道:“娘娘,您看,那人莫不是学您前两天的打扮?”
丹妃鼻子里哼了一声,全不正眼瞧那徐皇后。她入宫三年,对那宫中的嫔妃,从小心翼翼地讨好,到后来费尽心思地融入,再到现在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恨。她一恨高门贵女,徐皇后当然是其中之一,二恨曾欺侮过她鄙夷过她的一切人,徐皇后当然也是其中之一。按位份,她本该上前接见行礼,她偏不动,等着徐皇后过来见她。
徐皇后果然过来了,丹妃能听到她由远及近走过来时,首饰上的宝石珠串子互相碰击的声音。
徐皇后乃是当今皇上明媒正娶,从正仪门抬进来的中宫皇后。端方貌美,出身显赫,自小接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教养,刚一识字就在读着《女规》《妇德》。她向来自认自己才是这宫中地位最尊名分最正之人,且坚信终有一日皇帝会回心转意,看向身边最近处,进而发现她的好,发现她的苦。正因有着这种坚信,她平日里便总带着一种忍辱负重的委屈,与一种毫无意义的坚守。她恨丹妃恨到了牙根里,一见那模样便一肚子气,却想着自己身为中宫皇后,当母仪天下,包容后宫诸人是分内之事,维系六宫和睦是理所应当,便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个笑来:“丹妹妹今日气色不错。”
丹妃鼻子里哼了一声。
徐皇后等了一会,不见她行礼,气往上冲,脸上却仍端着慈和的笑:“丹妹妹在看什么呢?”
丹妃见她上赶着来受辱,便冷笑了一声,“莺儿,什么东西那么吵?”
娇莺知道自家主子爱听粗鄙刻薄的,便掩口笑道:“怕不是一只生到个好窝,就以为自己是凤凰的野鸡。”
“你——!”徐皇后气到满脸通红,扭头就走,头上宝石珠串的撞击声比来时激烈许多。
丹妃打了个哈欠,觉得日头有些晒了,便走到廊下,视线依旧看着远处的牡丹。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由门口到小楼的必经之路,她虽是看着牡丹,却也带着一层先看看赴宴嫔妃都是什么打扮的心思。
过不多时,便听得女卫一声通报:“宁皇后到——!”
宁皇后,这宫里的人背地里都喊她二皇后。顾名思义,她乃是皇帝立的第二位皇后。她亦是出身世家大族,其父乃是文坛之中大名鼎鼎的宁大学士。她入宫之时本是宁妃,只过了半个月便破例提拔成皇后。二后并立,绝无仅有,不仅后宫一片哗然,前朝也是震动,几派大臣互不服软地吵起了罗圈架。而事件的始作俑者皇帝本人,每日里依旧醉生梦死,置身事外看乐子。
经此一事,宁皇后似乎将此视作是皇帝对朝中清流的支持,是对自身才华的看重,是在身不由己无能为力之时,对这昏暗浊世一点点的抗议与坚持。于是她便要愈发表现得孤高标世,卓尔不群,而具体的做法却只是阴阳怪气地否定听到的每一句话,抨击每一个得宠的人。她现在心中认定自己已不止是妻子,更是忠臣,贤臣,直臣,每日里梗着脖子,绝不肯轻易合群,生怕为此折弯一身傲骨,而丹妃只嫌她又装又做作。
通报过后,过了一会,宁皇后才姗姗来迟。她向来嫌金银俗气,大红大紫更是俗气,只有玉石配得上自己。平日里不是一身白,就是一身青。今日宁皇后一身月白的衣裙,肩上是用碧玉璎珞串成的云肩,头发低低挽了一髻,横插两支白玉簪,再点缀上几朵素心白梅。
她来了后先不去小楼,只在牡丹从中徘徊,脸上一副落落寡欢的寡淡神情,在红牡丹丛中倒真是显眼。她在花丛中走了一会,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名人轶事,便叹息一声,手抚花枝,满脸寂寞,摆成一个刻意拗成的姿势后,吟了一句前人现成的诗句:“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
一片寂静,无人应声。
宁皇后微觉尴尬,强调自身存在感一般的又吟了一句:“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
依然一片寂静,无人应声。
丹妃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乐。旁边娇莺张嘴便道:“哪有鸡叫?”
宁皇后瞪了丹妃一眼,眼神冰冷,甚至阴森。她是绝不肯像徐皇后那般上赶着受辱的,她从不理丹妃,将头一扭,不再流连花丛,径自去了小楼。
而后,便又是一声通报响起:“李皇后到——!”
声音甫落,走进来一名看起来得有四五十岁的妇人,身后仅带了一名老宫女。这妇人头发都已花白,苍青色的衣裙,头上仅戴了一支真言梵字檀木簪。走路时低着头,背有些驼,窝窝囊囊,畏畏缩缩,连跟在她身后的宫女看起来都比她更有气势。
李皇后外号“三皇后”,但宫中人更多的是戏称她为“老皇后”。她是三位皇后中最特殊的一位,徐皇后与宁皇后皆是出身高门贵族,而这李皇后竟是商人弃妇,且年纪大到快能做皇帝的妈。当初流落街头,快要活不下去的,竟尔也被收进宫中,当天便被册立为皇后。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做皇后,这举动就像是之前还为二后并立恨不得打个你死我活的徐皇后与宁皇后一人一记耳光。这两人原本势同水火,不共戴天,在李皇后入宫后,这两人着实是懵了一阵,却谁也不愿先去向皇帝讨个说法,便开始不约而同地一致针对起李皇后。怎奈李皇后实在太怂,每日只一门心思念佛,一切磨折与侮辱全都一声不吭地忍下,就算是路边一根木头也比李皇后更像活人。这两人实在没意思,直到丹妃入宫,才有重新激起她们的动力。徐皇后与宁皇后虽说依旧是谁也不搭理谁,却颇有默契地开始一致对外,一齐针对其丹妃来。
丹妃对于徐宁二位皇后是打心眼里的厌恨,而对于李皇后,压根看不起。但心里却也一直以之为戒,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若有朝一日自山峰跌落,只怕也会是同样的处境。
三位皇后俱已抵达,之后又陆陆续续到了一些妃子,丹妃却也懒得再看。要知道,在这后宫中,最不值钱的就是妃子,哪怕走路撞上棵树,都可能是个有封号的妃子。
已近正午,丹妃扶着侍女的手,懒懒地走进小楼,入了座。
牡丹宴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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