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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一片混乱之时,忽然就有一个声音响起。
“皇兄,当心。”
这声音闲闲的,静静的。在场所有人或惊或呆,或慌或乱,只这声音镇定自若,还带着轻纱一样的笑意。
只这一句,便让狂态毕现的皇帝冷静了下来。宣幽帝身体晃了晃,手中金酒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侧着脑袋看向门口,先就带上了亲切的笑容:“你来了,小弟。”
随后便有脚步声响起,一名男子经过晚星倦身边,只一看那背影,晚星倦登时就凭直觉认了出来——这是此前在桃花宴上向自己遥遥敬了一杯酒的男子。
那一刻,没来由的,心底里有一阵危机感涌了上来。
这名男子却并没看晚星倦,他先是俯身拾起那柄金梳,然后伸手去扶醉的摇摇欲坠的皇帝。
皇帝十分听话地被他扶回了位子,醉眼迷离地笑道:“小弟,你来得正好。我就要死了,还来得及见你最后一面。”
“皇兄,放心。”那人自怀里拿出手帕递过去,“下毒一事,纯属捏造。这宫女欺君罔上,我自会带走处置。”
“是吗。”皇帝接过手帕,人已醉的愈发恍惚,只喃喃自语:“可惜啊,可笑。可笑啊,可惜……”
那人看向周遭嫔妃,嫔妃们会意,纷纷上前照料皇帝。将皇帝妥善安置好后,他才回过头来,看向仍直直站在正中的黑衣宫女。
晚星倦这才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人的样子。
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面容俊秀,带着种雍容闲雅的气质。尤其那一双眼,眼角微微的上挑,面无表情时也像是含着笑意。一双眸子又清又淡,像是褐色的水晶石,浸在了清水里。
春天了,天气暖了,衣衫也轻薄起来。他今日穿了件荔枝色的外衫,里面一件玉色的衬衣。头发用赤金簪子挽着,黑发间露出一点金来,手上还拿着一把湖光山色的折扇。荔枝色的轻衫,显得他皮肤也白皙的像是荔枝肉,再搭着远处花红柳绿的春景,哪怕是站在美女群里,也是出挑的好看。
——福王唐商,晚星倦知道这个人,今日是她第一次与这人正式见面。这人眼里带着笑,唇边带着笑,分明是和煦如春风般地看过来,却让晚星倦整个身体都绷紧了。事情已经砸了,她觉得后脖子上冷汗都沁出来了。
唐商说:“又是你。”
晚星倦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唐商走过来,径自路过她身边,向外走去。在经过她身边时,淡淡地说道:“洗刀,带走。”
随后,身后便是一个森冷的男声响起:“走。”
这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像是个暗伏杀机的影子。原来福王还随身带着暗卫。晚星倦心里怦怦直跳,她咬着牙告诫自己冷静,冷静,绝不能慌。迈开脚步,跟在福王身后,离开了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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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王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晚星倦一言不发地在后面跟。
走在前面的人一边走一边顺便赏景,仿佛是在游园。跟在后面的人全程目不斜视,只一味地思索,怎么办,该怎么办。
眼见唐商越走越是偏僻,越走越是冷清,拐进小路,绕过树丛,走到尽处,眼前赫然便是一口井。
晚星倦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直紧绷着的危机感终于炸了开来,在那一刻她几乎想转身就逃,但她强迫自己站在那里,直视着福王。
身后传来暗卫洗刀冷冷的声音:“跪下。”
晚星倦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只一动不动站在那,直视着福王。
唐商摆了摆手,暗卫不再言语。但那森冷的气息仍在身后,仿佛后颈上架着一柄寒刀。福王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笑意如春风拂柳,但一张嘴就是开门见山一句话直刺过来:“又是你,这是第二次了。”
晚星倦已打定主意死不承认,开口说道:“什么又是我?我听不明白。”
唐商展开折扇摇了摇,笑道:“上一次是我临时换了汤盏,皇兄才逃过一劫。而这次你又蓄意生事,接近皇兄。”
晚星倦努力稳住自己的阵脚,依旧装傻:“什么汤盏?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
许是被她那种装了但没全装的样子逗得一笑,唐商再度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晚星倦说道:“我是司花苑的宫女。”
“既是下人,就听吩咐。”福王说道:“把你的目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我是宫女,自然该听王爷吩咐。”晚星倦说道,“但不知道的事,的确不知道——王爷许是认错人了?”
唐商打量了她一会,忽的一笑,自袖中摸出一物,放在石上,“好,那我便问你个别的。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晚星倦看向那样物件,却是方才皇帝插在发上的金梳,皇帝发狂之时金梳掉落于地,福王捡起后便收进了袖中。这金梳显然不是用来梳头的,而是专用来装饰的。金光灿烂,花纹繁复,梳背上还垂着一个个由镂空小花结成的花网,末尾还缀了一圈珍珠。
晚星倦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回想起来,她在穿越前游览过宣宫遗址博物馆,曾在展柜里见过这样东西,已经过了修复,虽相隔千年,模样却差不太多。她还记得展牌上的名字,便即答道:“这是金帘梳。”
唐商狐狸一样笑了笑,说道:“洗刀,你来说,这是什么?”
身后那个森冷的声音简略说道:“金络索。”
晚星倦起初不解其意,愣了一愣之后,猛然明白过来,一瞬间脑内如遭重击。
——古代许多名称和用语都与现代不同。比如“披风”一词,在古代指的是褙子,在现代指的是斗篷。再比如“郁金香”一词,在现代指的是荷兰国花,而在古代指的却是藏红花。她方才这一句话,已然是露馅了。
晚星倦心念电转,试图遮掩。还没等她想出借口,已听福王说道:“果然,你有问题。”
“上次发现你想毒杀皇兄,我便让洗刀监视你。盯了你几天,只觉你处处透着怪异。”唐商摇着折扇说道,“你说你落水以后伤重失忆,果然全是骗人。你与我调查出的消息对不上,你根本不是原来那人。是什么时候调包的?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晚星倦只觉心沉了下去,她脸色煞白,紧握的双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仍盯着对方,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在做最后的抵抗。
福王对此却没什么所谓,他淡淡一笑,“说与不说都由得你。凡事可一而不可再,上次放了你一马,而你却不知悔改,又来加害皇兄。果然留你不得。”
折扇合拢,“啪”的一声在掌心一敲,唐商微笑着说道:“洗刀,处理掉。”
背后突然被推了一下,洗刀抓住她手臂就往井边带。那一直烙印在眼角的水井突然近到仿佛是撞在了眼前,她甚至能察觉到井中那带着水腥味的丝丝寒气。
“住手!”晚星倦脑子里那根绷到极点的弦终于炸了,她拼命挣扎,哑着嗓子叫道:“你要杀我,可有证据!你怎能空口白牙污蔑于我!?”
“证据?”唐商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我是王爷,你是下人。我要杀你,自然是想杀便杀,还要什么证据?”
就是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晚星倦的怒火。那一刻愤怒冲淡了惊恐、绝望、无助、惧怕等一切情绪,而这愤怒反而令她镇定了下来。
“哦。”晚星倦拼死撑着井沿,转头死盯着唐商,“那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派我来的?”
唐商一个眼神过去,洗刀立即停手。晚星倦直起身体,死盯着福王,连声音都低沉下去,“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想要你亲哥的命?是谁指使我混进后宫,又是谁替我谋划了这一切?”
“说出来。”唐商依然是那副上位者的姿态,“你若能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我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此事事关重大,非同小可。”晚星倦还在信口胡编,“我须得悄悄地告诉你,断不能让第二个人听去。”
在福王命令之下,洗刀放开了手,后退了几步。晚星倦向福王走去。就在这时候,有句以前还在现代时曾读到过的话不知为何流进了她的脑海里,她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王爷可知,何谓天子之怒,布衣之怒?”
唐商皱了皱眉,“什么?”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她仍在向他接近,脚步不停“而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话音一落,她已拔下头上锈银钗,以尖利的钗尖直抵福王的咽喉。只听背后洗刀叫道“殿下!”随即一声利刃出鞘的声响。晚星倦眼锋向他一扫,手上又用几分力,森冷地说道:“你敢动?”一柄唐刀停在她颈后,凝而不敢发。
唐商第一次彻底失去了笑意,局面骤然失去了控制,他也失去了那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气度,第一次露出错愕的神情。
“你要我命,我要你死。”晚星倦凶狠地盯着他,“我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福王与黑衣的宫女互相凝视着。
宫女手中银钗抵着王爷的咽喉,暗卫手中利剑指着宫女的后颈。
有殷红的血珠自钗尖缓缓沁出,滴落。
唐商愕然了一会,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面前的黑衣宫女,相当痛快地应下了,“好,我不杀你。”
“谁信?”晚星倦冷笑,“只要我一放下银钗,身后那人就会一刀将我杀了。”
唐商吩咐道,“洗刀。”
洗刀急道:“殿下……”
唐商只是说道,“无妨。”
洗刀虽然不愿,却还是照着主人的吩咐放下了刀。晚星倦却仍不肯放下手里的银钗,她冷笑着说道:“你是王爷,我是宫女,你想杀我易如反掌。就算你现在不杀,也有可能晚上让人割了我脖子。又让我怎么相信你?”
“你要知晓。”唐商从头到尾都没露出过恐惧,他镇定自若地说道:“若你杀了我,你定然没命,且皇兄定然追查。到时候整个司花苑都逃不了干系。尤其是和你同屋的两个宫女,会被严刑拷打,有死无生。”
捻红和扶翠的脸浮现在脑海里,晚星倦咬着牙不再说话,她已动摇了,却仍不肯放下银钗。
又是一段时间的寂静。
微风拂过,远处的杨柳枝轻轻摆动。
王爷与宫女只是一言不发地互相凝视着,如同针尖抵着针尖般互相凝视着。
僵持片刻,晚星倦开口说道:“那你可知晓,你皇兄活不太久。”
唐商怔了一下,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想说什么?”
——这人会用金帘梳诈她,还能如同未卜先知一般地阻止她的谋杀。她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她决定赌上一把。
晚星倦便也直截了当地说道:“朱凤案、遗珠案、花神庙案、雪纷飞案。我说的对吗?”
唐商神色一动,手上折扇登时停了下来,仿佛对上了什么暗号一样,肃然说道:“你连这都知道。”
——果然。晚星倦心里想——她赌对了,这人知道未来的事。
——朱凤案、遗珠案、花神庙案、雪纷飞案,后世大名鼎鼎的宣朝末期四大案。在这四大案之后没过多久,宣朝就将迎来灭亡。
在这一刻晚星倦终于看到些存活的希望,她进一步说道:“既然知道这些,那你也应当明白,你护不住他——你那皇兄,就算我不杀他,天命也要他死。时候一到,会是天下人一起看他怎样死,他将背着千古的骂名,与这王朝一起完蛋。”
唐商已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愿意保护皇兄?”
“你三番五次阻止我,想来都是为了保你皇兄的命。”晚星倦跟他提条件,“你若放我,我能助你。”
唐商凝视了她一会,笑了,“行,成交。”
“你说明白。”晚星倦生怕他坑她,“成交些什么?”
“自然是我用我的承诺,换你放下钗子,别再这样逼着我的命。”唐商的脸上再度挂上了笑容,悠然说道,“而我的承诺便是,你若能助我保护皇兄,我便不杀你。”
“不够。”晚星倦心有余悸,进一步说道,“不光不杀我,你还要保我的命。我保你皇兄的命,你保我的命,这样才叫公平。”
“好。”唐商答应的非常痛快,他微笑着说道,“那说好了,我们一命换一命。”
晚星倦问道:“我能信你?”
仿佛是看出她的疑惧与惶恐一般的,唐商的语气里带上些安抚的意味:“我言而有信。”
她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锈银钗,后退几步,警惕地盯着两人,再后退几步,脱离到她认为安全的距离后,迅速转身离开。
洗刀焦急地上前,说道:“殿下,你受伤了。”
“无妨。”唐商仍是淡淡的笑着,眼睛仍盯着黑衣宫女离去的方向。
——而他拢在袖中的那只手,手指在轻轻的抚弄一支陈旧的金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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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所谓金帘梳,故宫本《碎金·服饰篇》“首饰·南”之部列有“帘梳”,《明史》卷六七《舆服三》“品官命妇官服”一项列有“珠帘梳”、“小珠帘梳”,元代的“金络索”、“金丝络索”,明代的“围髻”、“围发云髻儿”,大概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文中许多内容纯粹是剧情需要才这么写,千万不要当真。
注2:关于“披风”一词的古今异义。明清(大概)时期的“披风”一词指的是褙子,明《三才图会》记载:“褙子,即今之披风”。《红楼梦》第六回凤姐穿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实际上也是褙子。到了1930年以后,受西式服装影响,“披风”一词的意义发生变化,开始指向斗篷。
注3:关于“郁金香”。“藏红花”一词是在清朝出现,在此之前是将这种花称为“郁金”或“郁金香”。据学者考证,这一词应当是意译词,“郁”是中国一种土生香草的名字,“金”取自藏红花水的正黄色,“香”则是指其香味。三国万震的《南州异物志》记载:“郁金出罽宾国(克什米尔),人种之,先以供佛,数日萎,然后取之,色正黄与芙蓉花里嫩莲相似,可以香酒。”玄奘《大唐西域记》中也有记载:“迦毕试国(今阿富汗喀布尔附近)……出善马,郁金香。”《魏书·西域传》、《周书·异域传》、《隋书·西域传》等史籍也都记载了波斯国出产的“郁金”。清朝时这种花主要从克什米尔经西藏贩运至内地,于是出现了“藏红花”这个名字。
注4:女主所说“天子之怒,布衣之怒”,出自《战国策》,原文:秦王怫然怒,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
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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