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尸体”边道边懒洋洋的，慢悠悠的起了半身，两条腿耷拉在地上没起来，就这么一只手半撑着，另一只揉了揉被毛发覆盖的眼睛，勉强的睁开了眼。
那乞丐似的男人眯着眼打量了他片刻，视线从他惊魂未定的小白脸，滑到他沾满尘土的衣衫，到他背后那口黑乎乎的铁锅上，最后定格在那供奉桌上面的俩个苹果。
他眉毛轻佻，似乎对甄的若有点感兴趣，整个人盘腿坐了起来。双手放在膝盖上，用下巴指了指甄的若背后的大铁锅，语气却充满刚睡醒的慵懒和毫不掩饰的调侃：“喂，你后面……背的是什么？你是哪家刚逃出来的厨子？怎么逃到这荒郊野岭来了？”
甄的若闻此言顿时面红耳赤，窘迫难当，欲将铁锅藏匿却无法卸下，只得讪讪低头，嗫嚅道：“我……我不是厨子，也不是逃的……晚辈是……是去前方求仙问道的。
“求仙问道？”乞丐男人止住笑，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尤其是重点关照了一下那口锅，眼神里的戏谑更浓了，“巧了不是，”他用大拇指一撇鼻子，动作豪放不羁，“老子我也是去求仙问道的，咱们同路啊！”
“啊？”甄的若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怀疑两个字，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对方的装扮，以及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酒气，“您……您也是？”
这打扮，这气质，说是逃荒的流民亦有人信，哪里像是个一心向道的修行之人？甄的若虽然单纯，但也不是傻子。
“怎么？不像？”乞丐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哎哟，这求仙问道啊，讲究的是个缘分和本事，跟穿什么衣服、有没有地方洗澡没关系。你看你这细皮嫩肉、背口黑锅的厨子样，就像了？”
甄的若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愣愣地看着这个古怪的、自称也要求仙的乞丐，满腹疑云。
乞丐说着还起了身，甄的若见他毫不犹豫的从供奉桌上拿起了个苹果“咔擦”，清脆的咬了一声，甄的若目瞪口呆的惊道
“你是个什么人，竟然敢拿贡品，不怕山神怪罪吗！”
乞丐嚼着苹果，一脸不屑的道：“人都要饿死了还给神仙吃，什么狗屁山神！要是他现在能立马变出食物我还给他虔诚的拜拜，不然就是一个烂泥胚子！”
甄的若又急又恼，连忙把另外一个苹果塞进了自己的包里面，生怕他趁自己没注意又偷吃掉。
邋遢鬼看见甄的若那个包袱，虽然不鼓，但是竟能拿出俩个苹果来供奉，自然是少不了食物的，他嘴角向上弯了弯，笑道：
“你给这山神就算是供奉金子做的苹果它也不能帮你什么，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一转，甄的若心惊，警惕的说：
“但是什么？”
“但是你要是把包里面的那个苹果给我”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甄的若的包袱“我今天晚上就保护你，怎样？”
对方说的情真意切，但是在甄的若眼里看来就像是饿虎扑食，看见他衣服乞讨饭的样子，心下断然他是个骗子。吃了一个苹果不够还想在拿他一个苹果吃！
“我才不需要！”甄的若“哼”了一声，道“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你留着力气管好自己吧！”
被甄的若这么一呛，邋遢鬼也没有生气，他道：“那就算了吧，反正这荒郊野岭的，晚上就算没有鬼怪出没，野狼鬣狗那也是常有的事情。据说那野狼最爱吃人心，把人活生生的心脏用爪掏出来吃掉也是常有的事情……”
甄的若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是越听着对方说的越发骇人，心里越没有底。感觉那狼豺虎豹马上就要破门而入了，不对，这破庙甚至没有门！
邋遢鬼说的口都快渴了，见也没能打动对方，心道：看着文文弱弱的想不到还是个硬骨头。他就要放弃打算躺会自己的地盘的时候，忽的一阵风从外头吹了进来，待他擦了擦迷住的眼睛，甄的若就站在他面前，不要脸的道：
“我改变主意了，这苹果给你吃吧，你刚才说的可还作数？”
邋遢鬼拿起苹果抛起来又稳稳的接住，道
“自然作数”
接着又道“怎么称呼”
“甄的若
甄的若这名儿，既非父母所取，也非他自己记得。乃是桃花村那位须发皆白的老村长给起的。
三个月前，他被发现在村口，浑身是血，昏迷不醒，除了怀里那本硬邦邦的《气斗万千诀》，身上再无半点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幸得桃花村民心善，将他抬回村里，悉心照料，才捡回一条小命。
只是他醒来后，前尘往事尽忘，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浑噩不清。
老村长瞧他洗去血污后，露出一张苍白瘦弱、我见犹怜的小脸，身子骨单薄得像棵风一吹就倒的豆芽菜，便捋着胡子道：“这孩子瞧着真是单薄得紧，弱不胜衣，又是咱‘甄’心捡回来的，往后就叫‘甄的若’吧，盼他日后能强健些。”
于是，他便这么顶着“甄的若”的名号，在桃花村住了下来。但是，甄的若其实真不弱，反倒力气大的骇人。在他因为自己好心而把王大爷家的祖传了八百年的碾盘转碎，好心把掉在捕猎陷阱里面的刘猎户拉上来，结果因为没有控制力道导致刘猎户的胳膊脱臼，村民们才怀着复杂无比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将这尊“真弱”大神礼送出了村，美其名曰“寻仙去”。
此刻，在这荒山破庙里，甄的若对着那邋遢乞丐报出这个名字时，心里还带着点桃花村赋予他的淳朴与坦然。
那乞丐样的男人听了，杂乱的眉毛似乎挑动了一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几分诡异。他咂摸了一下嘴，像是在回味什么劣酒，又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
“甄的若？”他沙哑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发出一声短促而意味不明的低笑，“谁给你取得名，倒还是符合你的身份。我瞧你也别修仙了，这刚报上名字对方就直接笑死了，还打什么！”
甄的若张了张嘴，想解释这名儿是村长看他当时重伤初愈、气色不佳才起的，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未免交浅言深，只好讪讪地闭了嘴，脸上有些发热，心里却暗暗排腹这人当真是没礼貌。
“行吧，真的弱就真的弱吧，”邋遢男人见甄的若不说话，顿时瞬间失去了探究的兴趣，懒洋洋地往后一靠，重新倚回那布满灰尘的神像底座，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震得脸上的胡子都抖了抖。“出门在外，有个叫得响的名头就行，老子我叫令相如。你要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报我的名字就行了。”
甄的若暗骂：我唯一遇到的困难就是被你这个无赖骗去了俩苹果。
没等到甄的若的回应，他便自得的调整了姿势，像刚才那般，继续睡下了。
未到一刻，均匀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已起，间杂轻微鼾音。
甄的若：“……”
甄的若望着令相如，一时默然。
庙外风声萧瑟，似狼嚎鬼泣。月光从破庙的漏顶洒落，映照着酣睡无妨的邋遢鬼和茫然无措的少年。
甄的若默默的将自己的行李挪至墙角，想了一会儿，位置又往令相如那里移了几分。效仿令相如的睡姿，将自己缩成一团。耳畔伴着起伏鼾声，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翌日清晨，甄的若不是被鸟鸣唤醒，也不是被晨光晒醒，而是被一股极其霸道、勾人馋虫的浓郁香气给活活香醒的。
他翕动着鼻子，眼皮还沉重地黏在一起，意识却已被那香味勾得飘出了几里地。
那是一种混合了米粮醇香、某种菌菇鲜味以及淡淡药草的奇特香气，在清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钻进他的五脏庙，搅得他饥肠辘辘，很不安分。
他使劲儿掀开眼皮，迷迷瞪瞪循着那味儿一瞧，登时怔住了。
破庙当间，不知何时竟被人拿几块石头搭了个简陋灶台，底下柴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架在上头的，不是他背上那口黑黢黢、被令相如讥作是厨子背的的大铁锅，又是什么！
令相如正蹲在锅边，拿着一根削干净的树枝当勺子，慢条斯理地搅和着锅里的粥状物。那诱人的香气，正是从他那口锅里散发出来的。他依旧那副邋遢模样，但精神头似乎比昨晚好了不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你……你怎可用我的锅！”甄的若一骨碌爬起来，又惊又窘，指着那锅话都说不大利索了。这锅是乡亲们硬塞给他的，他压根没想过真能派上用场，更没想到第一次开火竟是这般情形。
“你拿了我的苹果不成怎的又用我的锅，我没说过借给你用！”
令相如闻声，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皮，手下搅动的动作却没停：“哟，醒了？你这锅，沉得要死，背着赶路也是累赘，我帮你废物利用，发挥它应有的价值，你不谢我，还嚷嚷什么？”他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仿佛未经允许动用他人之物是天经地义。
“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令相如打断他，舀起一勺粥吹了吹气，“这荒山野岭的，肚子饿了才是头等大事。难道你背着这锅，是打算当摆设，或者等着它自己生出饭来？锅要真有这本事，你该把它供起来，叫它‘饭祖’，还修什么仙。”他瞥了一眼甄的若那憋得通红的脸，嘴角一撇，又搬出那套忽悠人的本事，“再说了，你懂怎么生火做饭吗？知道哪些野菇能吃哪些有毒吗？晓得怎么把这干巴巴的烙饼肉脯弄热了还不焦吗？而且你昨夜是不是睡的很安稳，什么叫拿了你的苹果，那是我保护你应有的报酬”
甄的若被他一连串问题问得哑口无言。他确实不会。在桃花村，他主要负责吃和……闯祸。做饭这等精细活，向来是村长婶子她们操持的。他带着这口锅和干粮，纯粹是因为乡亲们热情难却，而他又有的是力气，不在乎多背点东西。
令相如瞧他那模样，心里门清，知道被他忽悠住了，嘿嘿一笑，将手里那勺香气扑鼻的粥递了过去：“呐，别说老子吃独食。借了你的锅也给你尝尝，独家秘方，十全大补神仙粥，便宜你了。”
那粥熬得糯烂粘稠，里面混着撕碎的肉脯、一些甄的若不认识的菌菇和野菜，甚至似乎还有一点点淡淡的酒气，卖相不咋地，味道却很霸道。
甄的若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抗议声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他咽了口口水，看了看那勺粥，又看了看令相如那副“爱喝不喝”的痞赖样子，挣扎了片刻。最终，饥饿感和好奇心战胜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原则和窘迫。
他迟疑地接过那树枝做的“勺子”，小心地尝了一口。
“……好喝。”甄的若老实承认，忍不住又舀了一勺。
令相如得意地哼了一声，自己也捧起个破碗，稀里呼噜地喝了起来：“废话，老子的手艺，能差吗？赶紧吃，吃了好上路寻你的仙去。”
于是，在这荒郊野岭的破败山神庙里，一大一小，一个邋遢似乞丐，一个单纯似白纸，就这么围着一口黑铁锅，头对头地喝起了一锅来历不明但味道绝佳的“十全大补神仙粥”。昨夜那点猜疑和尴尬，似乎也在这共进早膳的热气氤氲中，消散了大半。
甄的若一边喝，一边偷偷瞄着令相如。这人虽然行事古怪、言语不羁，但煮的粥确实好喝。
粥锅见底，腹中暖饱。甄的若摸着肚皮，看着令相如毫不讲究地用袖子抹了抹嘴，然后踢土埋灶，三两下收拾停当，将那口再次变得黑乎乎的大铁锅随意往他怀里一扔。
“喂，我走了。”令相如伸了个懒腰，抬脚就往破庙外走去。
甄的若手忙脚乱地接住锅，眼看那邋遢身影就要消失在门口，心里顿时一急。他四下一望，但见层峦叠嶂，林木幽深，自己昨日懵懂跟来，早已不辨路径。若被独自扔在这荒山野岭，莫说寻仙，怕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困死其中也未可知。
“等……等等！”甄的若冲口而出。
令相如脚步停住，半回过头，斜睨着他：“怎么？一碗粥还喝出感情了，舍不得我了？”
这话说得忒也直白粗鄙，甄的若何曾听过这等调侃？在桃花村，人人当他是个半大孩子，言语间多是关照或训诫，哪有这般明目张胆的戏谑？可自打遇上这邋遢鬼起，三句话里倒有两句是在撩拨他，不是笑话他呆，就是挤兑他馋，如今竟连“舍不得”这种混话都脱口而出，臊得他耳根子发烫，心头一股无名火窜起，却又不知该如何驳斥，只觉得在这老家伙面前，自己那点心思和脸皮，根本无所遁形。
甄的若脸上一热，却顾不得争辩，硬着头皮道：“谁、谁舍不得！这…这山势复杂，我…我一时寻不着出路，姑且与你同行一段！”
令相如闻言，嘿嘿一笑，那双总像是睡不醒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了然的光，仿佛早看透了他的窘境。他拖长了调子：“哦——原来是迷了路，想蹭个路啊？成啊。正好，老子缺个背锅的。”
甄的若：“……”
于是，秉承着“识时务者为俊杰”、“路在嘴边不如跟对人腿”的最现实原则，甄的若——这个一心想要出门寻仙问道、却连眼前山路都绕不出去的桃花村少年——不得不暂且按捺下疑虑和焦躁，跟上了这个唯一认得方向的邋遢老家伙。
甄的若心道：“且先跟他走出这**阵般的山林，等到了人多些的城镇地界，再作打算也不迟。”
令相如在前头吊儿郎当地走着，继续哼着他那小曲，仿佛身后多了个愁眉苦脸的小跟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甄的若背着那口沉甸甸的黑锅，脚一深一浅的紧跟着他后面，眼睛死死的盯着前面那个晃晃悠悠的人影。深怕自己再次迷了路找不到方向，被丢在这深山老林里面
甄的若：“……不想跟着这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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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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