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然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办公室、在案件最焦灼的时刻，以这样一种全然不设防的姿态，陷入短暂的沉睡。
意识回笼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是额际温暖柔软的触感，以及太阳穴上轻柔却有效的按压。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冷硬的咖啡因和纸张油墨味，而是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松节油清香和一丝女性特有的温甜气息。
她猛地睁开眼，意识到自己正靠在陆莞的小腹上，而对方的手指还停留在她的发间。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恐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不是厌恶，而是习惯于黑暗的野兽骤然暴露于温暖火光下的无措。她几乎是用弹的力度直起身，瞬间拉远了距离，重新筑起冰冷的壁垒，只是耳根无法控制地泛起薄红。
“……抱歉。”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哑，避开陆莞的视线，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领口和发丝，试图找回那个无懈可击的萧队长形象。
陆莞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残留着她发丝的触感和额头的温度。看着萧清然近乎仓促的掩饰，她心底软成一片，却只是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微微一笑：“好点了吗？你只睡了不到二十分钟，但看起来脸色好多了。”
那笑容温暖干净，没有一丝杂质，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萧清然的尴尬。
“……嗯。”萧清然低应一声，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白板。胃部的绞痛和剧烈的头痛确实缓解了不少，那杯药茶和短暂的休息仿佛给她濒临枯竭的身体注入了一丝微弱的能量。她不得不承认，陆莞的“命令”是对的。
然而，气氛终究是不同了。那短暂的交颈相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无声却持久地存在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张力。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小陈探进头来，眼神小心翼翼地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才开口：“头儿，陆顾问，‘溯芳斋’那边和红星厂的交叉比对有初步发现了！”
瞬间，所有私人的情绪被迅速压回工作状态。
“说。”萧清然的声音恢复了冷澈。
“我们排查了‘溯芳斋’近五年的特殊檀香大宗购买记录和红星厂倒闭前的高岭土供货记录，发现了一个重叠点！”小陈语速加快，“一家注册在海外的‘东方文化遗产研究与修复基金会’，大约从四年前开始，定期从‘溯芳斋’购买大量那种特定檀香。同时，我们在红星厂的旧账目里发现，在这个基金会成立前夕，曾有一笔来自匿名捐赠人的、指定用于购买一批特定高岭土的款项，那批高岭土的微量元素构成，与受害者指甲缝里发现的完全一致！”
基金会？！
一个看似高雅、与文化传承相关的机构，竟然同时与两桩血腥案件的关键物证扯上了关系？！
“这个基金会什么背景？负责人是谁？”萧清然立刻追问。
“查了，注册信息很模糊，主要董事是一个叫詹姆斯·劳伦斯的美籍华人，表面上是一位热衷于东方艺术收藏和保护的慈善家。但深入查下去，发现这个基金会的资金流向非常复杂，通过多层空壳公司周转，最终目的不明。”小陈面露难色，“而且，这位劳伦斯先生行踪神秘，很少公开露面。”
一个披着文化外衣，却可能藏着狰狞面目的组织浮出水面。
“基金会……”陆莞若有所思，指尖轻轻点着下巴，“如果凶手与这个基金会有关，或者受其资助，那么他的行为，是否可能不仅仅是个人复仇，而是……某种更庞大的‘计划’的一部分？‘赎罪’仪式，或许有更广泛的‘展示’意味？”
她的思维总是能跳到更广阔的层面。
萧清然眼神一凛：“有可能。小陈，立刻深挖这个基金会！查它所有公开或非公开的项目，查它资助过哪些人，特别是与艺术、绘画、民间工艺、甚至……犯罪心理学相关领域的人！还有，查它和‘Red-07’旧案任何可能存在的关联！”
“是！”小陈领命而去。
线索开始指向一个更庞大、更隐蔽的阴影。案件的性质似乎再次升级。
办公室内再次剩下两人。
萧清然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枚校徽和“Red-07”的卷宗上。刻痕分属不同时期……这个信息依然至关重要。
“如果刻痕分属不同时期，”陆莞走近，站在她身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声音清晰而冷静，“那这枚校徽的故事可能比我们想的更复杂。它可能最初属于‘Red-07’旧案中的某个关键人物（假设L.X.是代号），承载着某种情绪。后来，它落到了现在这个凶手手里，被他加刻上‘赎罪’，变成了他仪式的一部分。”
“或者，”萧清然接口，眼神幽深，“‘L.X.’根本就不是旧案的直接相关人。是另一个人。凶手刻上‘赎罪’，是针对这个‘L.X.’，或者，是针对拥有这枚校徽的、与旧案相关的所有人。”
每一种可能，都通向更曲折迷离的深渊。
“我需要更仔细地‘感受’它。”陆莞忽然说。她看向萧清然，眼神请求：“我能……再仔细看看那枚校徽的实物吗？在证物室。有时，图像会丢失细节，实物的‘质感’和‘情绪’更完整。”
萧清然沉默地看了她几秒。让非警务人员频繁接触核心证物是违反规定的。但她看着陆莞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想到她之前展现出的、近乎直觉的惊人洞察力……
“跟我来。”萧清然最终做出了决定。规矩是死的，而真相是活的。
证物室里，冰冷的灯光照射着琳琅满目的密封袋。
那枚校徽躺在托盘里，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陆莞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它。她没有立刻闭眼感受，而是先像端详一件艺术品一样，从各个角度仔细观察。她甚至从随身画夹里拿出一个便携式高倍放大镜，仔细审视着刻痕的每一处转折、深度、以及边缘的金属磨损痕迹。
“看这里，”她轻声说，示意萧清然靠近，她的发梢几乎擦过萧清然的下颌，“‘L.X.’的笔画末尾，有多次重复加深的痕迹，力道不稳定，显示刻写者情绪极其激动不稳定。而‘赎罪’二字的笔画，则异常平稳、均匀，甚至带着一种刻意追求的……‘美感’和‘仪式感’。”
她的观察角度，完全是从一个艺术家和微观细节分析者的视角出发，专业而冷静。
然后，她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尝试完全放空自己，让指尖的触感、以及那上面承载的无数无形信息涌入她的感知。
萧清然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专注而宁静的侧脸，长睫垂下，左手无意识地在空中微微比划，仿佛在虚空中勾勒着什么线条。这一刻的陆莞，身上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神性光芒，与这冰冷理性的证物室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忽然，陆莞的眉头紧紧蹙起，脸色微微发白，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怎么了？”萧清然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冷……”陆莞的声音有些飘忽，带着一丝不适，“很深的……怨恨……和……一种……扭曲的……狂热……”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L.X.”的刻痕：“这里……是绝望……和不甘……像困兽的咆哮……”
然后她的指尖移动到“赎罪”二字上，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里……不一样……是冰冷的……偏执的……像某种经年累月的……诅咒……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仪式感……”
她猛地睁开眼，额角沁出细汗，眼神里带着惊悸：“这两个刻痕……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仿佛来自两个……灵魂。”
她的共情与她的专业观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萧清然的心脏沉沉地跳动着。这意味着，他们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单纯的复仇者，而是一个被某种强大扭曲信念改造过、或者继承了某种怨恨的……“产物”。
就在两人沉浸在这个惊人发现时，萧清然的私人手机再次震动。又是一个经过加密的陌生号码。
信息内容只有一句话：
「画笔能描摹形骸，能触及魂灵么？可惜，光太弱，照不进所有的肮脏。」
发送时间，就在一分钟前！
凶手知道陆莞在触碰校徽！他甚至能精准地把握时间，发出这条直接针对陆莞能力的、充满嘲弄和挑衅的信息！
他就在附近！或者在市局有内应？！甚至可能……通过某种方式，监视着证物室？！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上萧清然的脊背！她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证物室的每一个角落，监控探头、通风口、门缝……
陆莞也看到了信息，脸色瞬间苍白，下意识地靠近了萧清然一步。
那种被无形眼睛窥视的感觉，毛骨悚然。
萧清然猛地将陆莞拉到自己身后，用身体护住她，另一只手迅速拨通内部电话：“技术队！立刻追踪我刚收到信息的信号源！封锁证物楼所有出口，搜查所有可疑人员！立刻！”
警报声尖锐地响起。
混乱中，萧清然紧紧握着陆莞的手腕，将她牢牢护在身侧。她的眼神冰冷如霜，充满了戒备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暴戾，但护着陆莞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黑暗中的眼睛，不仅窥视着案件，更直接盯上了她身边的人。
这不再只是较量。
这是宣战。
而陆莞，站在萧清然坚实的庇护之后，看着前方紧绷的侧脸，心中的恐惧竟慢慢被一种奇异的勇气取代。
他惧怕她的感知？嘲讽她的光？
那她就更要燃尽自己，用她的画笔和灵魂，照亮这片肮脏的黑暗，将他从阴影中彻底勾勒出来。
她的手，轻轻回握住了萧清然冰冷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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