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年初七,年节的最后一丝喧嚣也淡去了。何兰旌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他没有唤墨竹伺候洗漱,自己胡乱抹了把脸,便径直去了书房。
书案上,铺好了崭新的宣纸,墨是墨竹新研的,浓淡相宜。何兰旌盯着那空白的纸,又想起昨日墨竹无声落泪、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头那股堵着的郁气,瞬间化为一股近乎偏执的冲动——
他要写,写一篇像样的文章,比大哥让墨竹写的那篇更好!他要让墨竹看看,他何兰旌,不是废物!
不是为了功名,不是为了父亲,甚至不是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写,写出来!让墨竹别再哭了。让他……别再想着走!
他抓起笔,蘸饱了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沉下心。那些往日令他头疼欲裂的经义策论,此刻竟也勉强能看进去几分。他皱着眉,时而苦思,时而奋笔疾书。字迹依旧算不得工整,却比以往多了几分认真的力道。
墨竹进来添茶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何兰旌端坐在书案后,眉头紧锁,竟真的在伏案疾书。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那专注的神情,竟有几分陌生的……肃然?
墨竹脚步放得极轻,将温热的茶盏放在书案一角,便垂手退至一旁侍立,目光落在窗外一株积了残雪的枯枝上,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静思斋里那带着书墨冷香的怀抱,那温柔的低语,还有那终究落空的允诺……丝丝缕缕,缠绕心间。
何兰旌眼角余光瞥见墨竹进来又安静地退开,心头那点焦躁和急于证明自己的迫切感更盛。他强迫自己摒弃杂念,更加投入地沉浸在那些拗口的字句里。
日头渐渐西沉,书房里光线昏暗下来。墨竹无声地添了两次灯油,又剪了一次烛花。跳跃的烛光下,何兰旌的侧影被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出一种近乎执拗的孤独。
他写写停停,时而烦躁地抓头,时而又咬着笔杆苦思冥想。一篇并不算长的策论,竟写了整整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直到外头梆子敲过二更,他才猛地掷下笔,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打了一场硬仗,浑身疲惫,眼中却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却又奇异的亮光。
他拿起那张墨迹斑斑的纸,也不管字迹如何,迫不及待地转向墨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墨竹!你看!小爷写得怎样?”
墨竹被他的声音唤回神思,目光落在那张写满字的纸上。字迹潦草,行文也显生涩,甚至有几处明显的错漏和不通。但……这确是二爷自己写的,一字一句,绝无代笔。
他抬起眼,看向何兰旌。烛光下,二爷的脸色因疲惫而略显苍白,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可那双桃花眼里,却不再是往日的阴鸷戾气或玩世不恭,而是盛满了某种急于得到肯定的、近乎孩子气的光亮,灼灼地、一瞬不瞬地盯住自己。
墨竹心头微微一震。他沉默了片刻,迎视着何兰旌那灼灼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尚可。”
何兰旌眼中那点光亮,在听到这平淡无奇的两个字时,似乎黯淡了一瞬,但随即,一股更大的、近乎偏执的劲头又涌了上来——尚可?那便是还不够好!
“爷还要再想!再改改!”他一把抓过那篇文章,重新铺在案上,抓起笔,又埋头苦思冥想起来,竟是一副不到三更不罢休的架势。他要用这苦读的灯烛,熬过这漫漫长夜,熬住那个靛青色的身影,不让他踏出西跨院一步,不让他……再有机会靠近静思斋半步!
墨竹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烛光下那个执拗奋笔的背影,又看看窗外沉沉的夜色。听着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单调而固执地响着。他垂下眼睫,掩去了眸中所有复杂的情绪。
二更的梆子声还在西跨院冰冷的空气里颤着尾音,书房内烛火跳跃,映着何兰旌伏案苦思的背影。墨竹垂手立在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玉雕,目光落在窗棂外无边无际的浓黑夜色上,不知在想什么。
“二爷,夜深了……”墨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何兰旌头也不抬,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混的音节,握着笔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像是跟那堆艰涩的文字较上了劲,也像是在跟某个看不见的对手角力,硬是要用这昏黄的灯火,将这书房,连同里面的人,死死钉在原地。
就在这僵持的死寂里,书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开,带进一缕清寒夜气。
何辰良身披一件墨色暗纹斗篷,肩头落着细碎的寒霜,立在门口。暖黄的烛光勾勒着他清俊的轮廓,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目光却径直越过案后埋头苦写的弟弟,精准地落在阴影里的墨竹身上,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云扬还在用功?”他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温润,目光却并未在何兰旌身上停留太久,随即转向墨竹,“墨竹,老夫人那边早安歇了。随我回静思斋吧,明日还需早起。”
这声吩咐,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何兰旌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口的兄长,又猛地转向墨竹,那眼神里翻涌着被侵犯领地的暴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紧张。他盯着大哥,毫不客气地道:
“我的策论还没写完,他走了,谁来给我磨墨?”
墨竹抬眼看向何辰良,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竟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依赖,有委屈,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他微微垂下眼睫,轻声细语,却字字如同针尖扎在何兰旌心上:
“老夫人吩咐过……让我这两日都过去伺候大少爷的。”
“伺候大少爷?你把我当什么?!”
何兰旌霍然起身,沉重的圈椅被带得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几步冲到墨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双目赤红,指着墨竹,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痛楚而扭曲嘶哑,“他要真值当你伺候,你昨夜又哭什么?你明知道他不带你走,哭得死去活来!现在他一句话,你又巴巴地要贴上去?”
那“哭什么”的质问,如同锋利的匕首,瞬间撕裂了墨竹强装的平静。
何辰良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敛尽,他目光如寒冰利刃,骤然射向失态咆哮的弟弟。方才墨竹那句“伺候大少爷”带来的些微暖意,此刻被何兰旌这充满占有欲的挑拨彻底冻结,化为凛冽的威怒。
“何兰旌!”何辰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长兄如山般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下,在寂静的书房里激起回响,“你这是什么混账话?对下人呼来喝去,毫无体统,更兼口出秽言,污人清白!长幼尊卑,礼义廉耻,都读到哪里去了?!”
他一步踏入书房,墨色斗篷带起冷风,强大的气势逼得暴怒中的何兰旌也不由自主地呼吸一窒。何辰良的目光扫过墨竹惨白的脸和紧攥衣摆的手,眼底寒意更甚,直直刺向何兰旌:
“墨竹是祖母院里出来的人,他去何处,伺候谁,自有祖母、父亲安排,何时轮到你在此置喙?我看你是越发没了规矩。再这般不知收敛,休怪我去请父亲家法!”
“长幼尊卑”、“规矩”、“家法”……这些冰冷的字眼,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套在了何兰旌的脖颈上,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大哥那张冰冷威严、写满失望与鄙夷的脸,再看看墨竹那副被自己逼问得摇摇欲坠、却又在大哥出现后仿佛找到依靠的脆弱模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可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冰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攥着拳,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何辰良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了眼睛。他转向墨竹,声音恢复了些许温度,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墨竹,随我走。”
墨竹如蒙大赦,又似被无形的线牵引,立刻垂首应道:“是,大公子。”
他快步走到何辰良身后,靛青的身影隐入墨色斗篷投下的阴影里。
何辰良最后冷冷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弟弟,转身,带着墨竹,步履沉稳地踏出这充满戾气与绝望的书房。厚重的锦帘落下,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何兰旌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耳边是兄长远去的脚步声,眼前是墨竹决然离去的背影。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坚硬冰冷的紫檀书案上,砰的一声闷响,指骨剧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一。他颓然跌坐回圈椅里,望着案上那篇耗尽心力、墨迹未干的“杰作”,只觉得满纸荒唐,字字都在嘲笑他的痴妄与无能。空荡荡的书房,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粗重而绝望的喘息。
静思斋内暖意融融,炭火驱散了夜寒,也似乎驱散了方才西跨院的阴霾。何辰良解下斗篷,随手搭在衣架上,露出家常锦袍。他走到书案后坐下,并未立刻看书,而是抬眼看着安静侍立一旁的墨竹,唇边噙着一丝了然又带着点玩味的笑意。
“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他声音温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对你,可是有些非分之想。”
墨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垂下眼睫,避开那洞悉的目光:“二爷他……只是年少气盛,有些口没遮拦罢了。”
“口没遮拦?”何辰良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并无多少温度,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警告,“云扬那性子,我比你清楚。他那胡言乱语之下,藏的是什么心思,你当真不知?”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墨竹脸上,带着一种不容闪躲的审视,“他那句‘哭什么’,还有‘把我当什么’,句句诛心,字字逾矩。你可别被他那几句软话哄了去。”
墨竹被这直白的点破说得脸上微微发热,他想起昨夜二爷那笨拙的安抚和承诺,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涟漪,但很快又被眼前大公子温和却强大的存在感覆盖。
何辰良看着他微窘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带着一种笃定的掌控感。他朝墨竹招了招手:“过来。”
墨竹依言走近几步。
何辰良抬手,修长温热的指尖轻轻拂过墨竹微凉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亲昵的怜惜,也带着不容置疑的主权宣示。他的目光深深望进墨竹清澈却带着一丝惶惑的眼底,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回溯时光的温柔与不容辩驳的占有:
“墨竹,你自幼儿,”他顿了顿,指尖滑过墨竹的眉骨,仿佛在描摹一件早已属于自己的珍宝,“便是在我跟前长大的。虽养在祖母院里,可教你认字、给你讲书、看着你一点一点抽条长成如今这模样的,是谁?”
墨竹的心跳骤然失序。那指尖的触碰带着灼人的温度,那低沉的话语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将他瞬间拉回那些温暖而遥远的午后——在静思斋明亮的窗下,大公子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在老夫人暖阁的角落里,他捧着书,偷偷听大公子与老夫人谈论诗词歌赋……那些依赖、仰望和隐秘的欢喜,如同沉睡的种子,在此刻被温柔唤醒。
他喉头微动,望着何辰良深邃的眼眸,声音轻而肯定:“自然是大少爷。”
“不错。”何辰良满意地颔首,指尖停留在墨竹的下颌,微微抬起他的脸,让他更清晰地迎视自己的目光,“那时你还是个懵懂孩童,我便知道,待你大了,总有一日要离开祖母膝下。那时,”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归属感,“你就该是我的。”
“我的”二字,被他咬得清晰而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瞬间击穿了墨竹所有的心防。一股巨大的、带着暖意和归属感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让他眼眶微微发热。昨夜被二爷撕扯的委屈,被老爷拒绝的失落,在此刻似乎都找到了依托。
何辰良看着他眼中瞬间涌起的依赖与光亮,唇角的笑意更深,带着安抚与承诺:“前次向父亲讨你,父亲是顾虑云扬那不成器的,怕离了你更无人约束。不急。”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墨竹光滑的下颌肌肤,声音如温醇的酒,“待日后……我自有计较。你安心便是。总归,你是我的人。”
这轻描淡写却又重逾千钧的承诺,如同温暖的巢穴,将墨竹那颗漂泊无依的心彻底包裹。他忘记了奴籍的束缚,忘记了二爷的狂怒,眼中只剩下眼前这温润清贵、给予他庇护与允诺的身影。他微微低下头,顺从地任由那指尖流连,声音带着全然的信赖与温驯:
“是。墨竹……全凭大公子安排。”
烛火轻轻跳跃,在两人身上投下温暖而亲密的剪影。
静思斋内,暖意融融,将门外的寒风与西跨院的冰冷绝望,彻底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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