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初八那日西跨院书房一场风暴后,何府东路的“静思斋”便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将墨竹与西跨院隔开。
何辰良一句淡淡的“不必再去二弟书房伺候”,便如同金科玉律,断了他通往西跨院的所有路径。纵使何兰旌遣了小厮三番两次去静思斋“借人”或是“传话”,得到的答复总是大公子温和却不容置喙的一句“墨竹正忙”或“替我回禀二弟,静思斋离不得人”。
西跨院的书房,骤然空寂了下来。少了那抹靛青身影的侍立,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只剩下冰冷的墨香和窗外呼啸的北风。何兰旌起初气得在书房里摔了两次砚台,指天骂地,将大哥骂得体无完肤,将墨竹斥为“忘恩负义的小人”。
然而,无论他如何暴跳如雷,砸碎多少物件,那扇紧闭的门扉外,始终没有响起他期盼的、哪怕一丝犹豫的脚步声。
这彻底的隔绝,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反倒将何兰旌心头那点邪火浇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无处着力的、冰冷刺骨的憋闷。他像一头被关进笼子的困兽,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角落,扫过案头墨竹曾经为他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笔架,扫过那方他曾故意撞翻、污了墨竹手腕的端砚……巨大失落感的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堵得他喘不过气。
这最终化为一股近乎自虐的狠劲。何兰旌猛地坐回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抓起案上那本翻得卷了边的《孟子》,胡乱翻开一页,目光死死钉在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天书的字句上。他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进去,眉头拧成死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看不懂?硬看!写不出?硬写!他不知是在跟谁赌气,是跟远在静思斋的大哥?还是跟那个不肯再踏足此地的墨竹?抑或是……跟这怎么也开不了窍的、让他丢尽颜面的自己?
于是,西跨院的书房破天荒地亮灯到深夜。烛火摇曳,映照着何兰旌伏案苦读、时而抓狂挠头、时而又咬着笔杆苦思冥想的侧影。那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孤寂的轮廓,伴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和偶尔泄愤般捶打桌案的闷响,竟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勤勉”来。
这番异象,自然瞒不过府中长辈。
这日午后,何老夫人由丫鬟搀扶着,在暖阁里隔窗望见西跨院书房那伏案疾书的身影,又听下人说二爷昨夜竟真熬到了三更,不由喜得眉开眼笑,拍着身边何承宗的手背连连道:
“哎哟!佛祖保佑,菩萨显灵了!咱们家这混世魔王,竟也有开窍的一天?瞧瞧!瞧瞧!这书房灯点得比修远当年还晚。虽说是临时抱佛脚,可这架势,总算有了点读书人家的门庭气象了。墨竹那孩子,果真是个有福气的,能劝得住他!”
何承宗捻着胡须,脸上却没什么惊喜之色,只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他端起手边的青花盖碗,撇了撇浮沫,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才道:
“母亲莫要高兴得太早。云扬这孩子,几斤几两,您还不清楚?他哪里是读书的料子?不过是前些日子被他大哥压狠了,又被墨竹那事激得犯了犟劲,一时赌气罢了。这股气能撑多久?我看悬。”
他放下茶盏,目光望向窗外西跨院的方向,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务实:“咱们何家偌大的家业,田庄铺面,南来北往的生意,将来总得有人接手。修远志在庙堂,这千斤重担,迟早得落在云扬肩上。这小子,读书虽不成器,可论起人情世故、机变活络,倒是个天生的生意胚子,脑子转得快,嘴皮子也利索。让他读这些圣贤书,不过是磨磨他那野马似的性子,压压他那些个不着调的念头,磨掉些毛刺儿,让他懂点规矩,有点人样,日后接手家业时,不至于太过荒唐,丢了何家的脸面,也就够了。指望他蟾宫折桂?呵,不如指望日头打西边出来。”
老太太听了,虽有些扫兴,却也知儿子说的是实情,叹道:“罢了罢了,能收收心,像个样子,也总比整日里斗鸡走马、呼朋引伴的强。墨竹……唉,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暖阁里一时静默,只余炭火噼啪。何承宗的目光掠过窗外,似乎能穿透重重院落,看到静思斋里那个“脱胎换骨”的儿子,以及他身边那低眉顺眼研墨的靛青身影。府中这微妙的风云变幻,长辈们心中各自的盘算,都无声地汇流,如同冰层下的暗涌,只待春来冰消,便要掀起新的波澜。
而西跨院书房内,那盏熄灭的灯烛下,一夜“苦读”的何兰旌早已伏在凌乱的案头,沉沉睡去,手边还压着那本翻开的《孟子》,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片模糊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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