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的年夜饭后,厅内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空气中还残留着年夜饭的丰腴气息,混合着新换的、清冽的檀香。何老爷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啜饮着醒酒的热茶,脸上带着几分酒足饭饱后的松弛。大公子何辰良坐在下首,姿态恭谨却不失从容,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茶盏边缘,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墨竹垂手侍立在角落的阴影里,看似低眉顺眼,一颗心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几乎要撞出胸膛。他眼角的余光,紧紧追随着大公子的侧影。
“父亲,”何辰良语气温和,像是闲聊般提起,“今日是人日,儿子想跟您讨个巧。”
何老爷抬眼看向长子,带着询问。
何辰良笑容加深,仿佛真是在说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过了年,儿子不是要回书院了么?身边总少不得一个细心的人打理笔墨、照料起居。墨竹那孩子,是儿子看着长大的,用着也顺手。今日人日,讨个吉利,父亲就允了儿子吧?”
角落侍立的墨竹,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
何老爷闻言,眉头却立刻皱了起来,方才的松弛消失不见,语气也带上了明显的不赞同:“带墨竹去书院随侍?老大,你身边伺候的人选多的是,带谁去不是一样?何必非要他?”
他顿了顿,手指在案上轻轻一点,加重了语气:“你二弟那个阎王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往年是何等的不成器?今年才刚有点人样,肯读书了,亏得墨竹劝着,换了别的小厮,更不成人形!”
何辰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迅速敛去。他深知父亲的考量根深蒂固,更明白此刻坚持只会适得其反。他垂下眼睑,片刻后重新抬眼时,脸上已换上顺从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父亲说得是。”他声音低沉了些,带着恰到好处的顺从,“是儿子思虑不周了。二弟……确实离不得墨竹。”
墨竹只觉得手脚冰凉,方才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竟被老爷斩钉截铁的话语彻底扑灭。
餐后,回到大公子的院落,何辰良看着墨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强忍的失落,心中不忍。他叹了口气,温言安抚道:“墨竹,莫急。父亲今日不准,自有他的道理。二弟那边……确实还需你费心。”他顿了顿,看着墨竹的眼睛,郑重允诺道:“此事暂且作罢,但并非无望。你且安心读书,好好用功。将来……将来我一定找机会,想办法把你带在身边。信我。”
墨竹听着这“将来”的承诺,心中苦涩翻涌,却也只能强压下满心的失落,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墨竹……明白。谢大公子费心。”
他知道,这允诺是此刻唯一的慰藉,却也像水中月一般渺茫。前路,似乎又被厚厚的云雾笼罩了。
接下来的几日,墨竹强打精神,白日伺候二公子何兰旌读书写字,但那份失落和心不在焉却像影子一样粘着他。他研墨时走神,墨汁滴污了上好的宣纸;何兰旌问话,他有时要反应片刻才讷讷回答。
何兰旌本就心思敏锐,加上对墨竹的格外关注,这些异常在他眼中被无限放大。除夕夜守岁时,墨竹与大公子那短暂却暧昧的眼神交汇,父亲拒绝大哥带走墨竹时,大哥瞬间的僵硬,墨竹眼中几乎要溢出的失望……还有这几日墨竹魂不守舍、频频失神的模样,像一块块拼图,逐渐拼凑出一个让他烦躁又隐隐作痛的轮廓。
他何兰旌虽然性子野,在父亲眼里是个“不成人形”的,但他可不傻!墨竹的心,早就偏到他大哥那边去了!
年节的喧闹余温尚在,窗外残雪映着惨淡的天光,何兰旌斜倚在铺了厚厚锦褥的紫檀木圈椅里,指尖烦躁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面色阴沉,目光死死锁在书案前那个正垂首研墨的靛青身影上。
墨竹握着墨锭的手指骨节分明,在砚池内壁上打着均匀的圈儿,可这沉静的韵律,此刻听在何兰旌耳中,却像是无声的嘲讽。这几日,墨竹身上的变化,像一根根细针,日夜扎着他的眼,刺着他的心。
过年那几天,墨竹的眉眼间偶尔掠过恍惚失神,唇边总带着无意识的笑意,那走路的姿态,似乎都比往日更轻快些。可初五那日,父亲断然拒绝了大哥讨要墨竹的请求后,他更是明明白白注意到,墨竹那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以及之后几日那失魂落魄、强打精神的模样!
何兰旌胸中那团被嫉妒和猜疑日夜炙烤的邪火,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一拍扶手:
“墨竹!”
墨竹研墨的手倏然顿住,抬起眼睫。那双惯常沉静的眸子,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茫然与低落。
“你过来!”何兰旌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墨竹放下墨锭,依言走到书案前几步远处站定,垂手侍立:“二爷有何吩咐?”
何兰旌却不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桃花眼,上上下下、如同审视一件物品般,极其缓慢而锐利地扫视着他。那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层靛青的布料,剥开他所有的伪装,直抵最不堪的真相。
“呵,”何兰旌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身体前倾,手肘支在书案上,逼视着墨竹,“这些日子,在我大哥的‘静思斋’里,过得可真是……春风得意啊?”
墨竹心头猛地一沉,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紧。他强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小人只是奉老夫人之命,前去伺候大公子几日……”
“伺候?”何兰旌猛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暴怒,“是哪种伺候?嗯?”他霍然起身,几步绕过书案,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逼近墨竹,几乎要将他笼罩在阴影里,“夜夜留宿!眉梢眼角都带着春意!你当爷是瞎子?说!你跟我大哥,是不是已经……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几个字,如同剧毒的鞭子,狠狠抽在墨竹心上。他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些静思斋暖阁里的旖旎,那些带着书墨冷香的温柔,那些令人心魂俱颤的私密允诺……此刻被如此不堪地撕开质问,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他浑身冰冷。
他猛地抬眼看着何兰旌,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被羞辱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崩溃的脆弱。他想张口辩解,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将那淡绯色的唇瓣咬得泛白,几乎要沁出血来。
何兰旌看着他这副模样,那惨白的脸,那惊惶含泪的眼,那被咬得发白的唇……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如同被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说话啊!哑巴了?!”何兰旌一把攥住墨竹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将他狠狠摇晃,“平日里在爷面前装得一副清高玉洁的模样,背地里却是个生性浪荡、不知廉耻的贱骨头!是不是你勾引的他?是不是你仗着这张脸,这副身子,爬上了我大哥的床?!你说!!!”
“贱骨头”、“浪荡”、“爬床”……这些不堪入耳的字眼,如同最肮脏的污泥,劈头盖脸地砸在墨竹身上,那些深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隐秘甜蜜与惶恐,此刻被最粗暴的方式践踏,最后一丝强撑的堤坝,终于彻底崩塌。
墨竹死死咬着唇,努力想将那股汹涌的酸涩和巨大的委屈压下去,可眼眶却再也盛不住那沉重的泪水。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倏然滑落,砸在何兰旌紧攥着他肩膀的手背上。
那一点温热湿润的触感,烫得何兰旌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背上那点迅速冷却的水痕,又猛地抬头看向墨竹。
少年依旧倔强地咬着唇,不让呜咽溢出,可他纤瘦的肩膀因无声的抽泣而微微颤抖,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此刻被泪水洗濯得更加清亮,却也盛满了破碎的、无法言说的痛楚和委屈,像一头被逼到绝境、遍体鳞伤的小鹿。
何兰旌心头那滔天的怒火和恶毒的揣测,竟被这一滴泪水浇得瞬间熄灭了大半。
“你……你哭什么?”何兰旌的声音一下子失了刚才的暴戾,变得干涩沙哑,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你不是攀上我哥的高枝了吗?他……他不是年后就要带你走了吗?你还哭个什么劲,啊?”
墨竹听到“年后就要带你走了”这几个字,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那些被大公子温柔安抚却终究落空的允诺,那“心腹人儿”却注定遥不可及的期冀,还有眼前这无尽的羞辱与委屈……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的防线。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别过脸去,无声的落泪瞬间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呜咽,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
这突如其来的哭泣,彻底击溃了何兰旌,心头那点残存的怒火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慌乱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心疼。
他猜到了,父亲定是没答应,大哥带不走他!
那,想必他和大哥……应该还是清白的,若是已经有了鱼水之欢,和心上的人儿分别,怎能忍得?可……可这撕心裂肺的哭泣,仅仅是因为走不了吗?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掠过脑海——父亲为何执意留下墨竹?无非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这个不成器、离了墨竹就原形毕露的儿子!原来……原来墨竹无法脱身的源头,竟在自己这里?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何兰旌的心口,带着一种混合着愧疚与更复杂情绪的剧痛。他看着眼前哭得几乎喘不过气的墨竹,那张被泪水浸透的脸,苍白脆弱,却因这极致的悲伤而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美,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他喉头发紧,心跳失序。
“别哭了……”何兰旌的声音彻底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笨拙和小心翼翼。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替墨竹擦去眼泪,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冰凉湿润的脸颊时,又猛地顿住,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犹豫。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些,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安抚。
“好了,不走就不走。留在我身边,总比跟着大哥……少磨些墨,”他拙劣地找补着,看着墨竹哭得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破碎的光让他心尖都在发颤,“你若不走,我以后……好好待你,再不那样说你了。别伤心了,好不好?”
他顿了顿,看着墨竹依旧止不住的抽泣,心头那股莫名的酸涩和一种强烈的、想要驱散他悲伤的冲动更加汹涌。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深究的挑拨与笃定:
“再说,我哥心中只有圣贤书,哪有你的地方?你跟着他,也未必就好……”
墨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依旧别着脸,不肯看何兰旌,只是用袖子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肩膀还在微微耸动。
何兰旌看着他那副强忍委屈、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模样,心头那块又酸又软的地方被狠狠戳中。他不敢再碰他,只是放柔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笨拙:
“要么,我答应你,以后好好念书,早点考上了去找大哥……总行了吧?”
墨竹终于慢慢止住了抽泣。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心绪,半晌,才低低地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后的沙哑,却努力维持着一丝刻板的平静:
“主子怎么对待,都是奴才的本分。小的……只求二爷好好读书进学,莫要辜负了……老爷和老夫人的期望。”
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恭敬疏离。何兰旌听着,心头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带着暖意的期冀,瞬间被浇熄了大半。但看着墨竹那哭过后微微红肿的眼眶和依旧苍白的小脸,终究不忍再逼问什么。他以为这算是勉强把墨竹“哄好”了,至少,他没再哭了。
“知道了。”何兰旌闷闷地应了一声,心头却莫名地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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