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喧嚣花灯甫一熄灭,何府大宅便似骤然抽去了主心骨,陷入一种人去楼空的冷清寂寥里。在送行宴上,何承宗捻须强忍不舍,老夫人拉着长孙的手絮絮叮咛,唯有何兰旌垂手立在人群稍后,面上做出几分离愁别绪,心底却如同挣脱了千斤重枷,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快意直冲眉梢眼角,几乎要按捺不住地飞扬起来。
终于送走了那轮高悬于顶、令人窒息的明月!静思斋那扇朱漆大门落了锁,连同里面那清贵端方、处处压他一头的身影,一同被隔绝在汴京的烟尘之外。让何兰旌只觉得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他目光一转,如同鹰隼般精准地锁住了立在送行队伍最末、那个靛青色的身影。墨竹垂着眼,身姿依旧挺直如竹,可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一丝主人远去的空茫。
“墨竹!”何兰旌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在略显冷清的庭院里格外清晰,“随我回书房!”
墨竹闻声抬头,撞上何兰旌那灼灼目光,心头微微一紧。他沉默地应了一声“是”,脚步却似有千斤重,缓缓跟在那锦袍之后,踏入了西跨院书房。
书房里依旧弥漫着熟悉的墨香,混合着何兰旌身上惯用的、略显浓烈的沉水香气息。书案上还摊着何兰旌昨夜“刻苦”至三更的那篇策论,墨迹早已干透,字迹潦草,涂改斑斑,如同一个无声的证明,也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何兰旌反手关上房门,那沉重的“咔哒”落锁声,仿佛一道无形的闸,将这方空间与外界彻底隔绝。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慢条斯理地踱到书案后,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坐下,身体微微后仰,以一种极其放松、又带着审视的姿态,目光沉沉地落在几步外垂手侍立的墨竹身上。
室内一片死寂。炭盆里火苗偶尔噼啪一声,更衬得空气凝滞。何兰旌的目光一寸寸刮过墨竹低垂的眼睫,紧抿的淡色唇瓣,略显单薄的肩线,最后落在他那双骨节分明、安静交叠于身前的双手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狎昵暴戾,却沉淀出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良久,何兰旌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冰珠砸在寂静的地面: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墨竹眼睫微颤,依旧垂着眼:“二爷言重,小人不敢。”
“不敢?”何兰旌嗤笑一声,“在静思斋里,给大哥红袖添香……想必自在得很吧?倒显得我这西跨院,是龙潭虎穴了。”
墨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小的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老夫人的?还是……我大哥的?”何兰旌身体猛地前倾,手肘支在书案上,目光如炬,直刺墨竹眼底,“他走了!回他的应天书院,做他的蟾宫折桂梦去了!墨竹,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现在,此刻,在这何府西跨院,谁才是你的主子?!”
最后一句,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雷霆般的威压。
墨竹被他骤然爆发的威势迫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抬起头。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何兰旌此刻那张因激动和某种强烈占有欲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音。大公子临行前那句“你是我的人”言犹在耳,可眼前这双燃烧着怒火、要求绝对臣服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枷锁,沉沉压下。
“怎么?哑巴了?”何兰旌看着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惶惑,心头那快意更盛,夹杂着一丝扭曲的满足。他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逼近墨竹。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墨竹完全笼罩其中。
“这些天,爷没让你过来,你就当真一步也不踏进这书房?”他停在墨竹面前半步之遥,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气息,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危险的寒意,“怎么?离了我大哥,就连伺候人的本分都忘了?还是觉得,跟着爷,委屈你了?”
墨竹被他逼得下意识后退半步,背脊却抵上了冰冷的朱漆圆柱,再无退路。他被迫仰起脸,迎视着何兰旌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桃花眼。那里面有怒火,有不甘,有被忽视的怨怼,更有一种要求他身心归附的索求。
“小的……不敢忘了本分。”墨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不敢忘?”何兰旌猛地抬手,却不是打他,而是一把攥住了墨竹的手腕。
“不敢忘就好!”何兰旌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狠厉,“别以为攀过几天高枝儿,就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儿!”
他攥着墨竹手腕的手猛地用力,将他狠狠向书案推了一把,墨竹一个踉跄,险些撞在案角。
“研墨!”何兰旌指着那方干涸的端砚,声音冰冷刺骨,“把爷昨日写的文章,一字不落地誊抄一遍!让爷看看,你这‘本分’,到底还剩下几分!”
墨竹稳住身形,腕间的剧痛和心头的屈辱交织翻涌。他没有争辩,也没有再流露出一丝脆弱,只是默默地走到书案前,挽起袖子,露出那截带着指痕的手腕,拿起冰冷的墨锭,在砚池里注入清水,开始一圈圈,缓慢而用力地研磨起来。
沙——沙——沙——
墨锭摩擦砚石的声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单调,也格外沉重。浓黑的墨汁渐渐化开,散发出清冽而苦涩的松烟气息。
何兰旌并未坐下,而是抱臂站在一旁,如同监工的狱卒,目光沉沉地锁在墨竹低垂的侧脸上,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因用力而绷紧的下颌线条。那专注研磨的侧影,依旧清俊如竹,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包裹,隔绝了他所有试图窥探的意图。
西跨院这方小小的天地,被更深的寒意笼罩。窗外残存的年节红纸在寒风中瑟缩,映衬着书房内无声的对峙与那研磨不尽的浓稠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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