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清早,乡学的青石院落里还凝着昨夜的薄霜,学子们裹着厚袄,呵着白气,三三两两涌入敞开的学堂大门。喧嚣的人声和寒气搅在一起,驱不散室内的阴冷。何兰旌踩着簇新的鹿皮靴踏入门槛,身后半步跟着墨竹。他目光扫过满堂同窗,嘴角噙着一丝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径直走到胡老夫子那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
“先生,”何兰旌声音清朗,带着点刻意的懒散,却足以让满堂嗡嗡声为之一静。他解下肩上一个沉甸甸的青布包裹,解开系带,“哗啦”一声,竟倒出厚厚一叠、足有半尺高的宣纸来!
那雪白的纸页堆在深色的案几上,如同突兀隆起的小山,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年节里您布置的课业,一字不落,都在这儿了。”何兰旌拍了拍那堆纸山,动作随意,却引得周遭学子一片倒吸凉气——这数量,远超往常数倍!
墨竹眼观鼻,鼻观心,靛青的棉布袍袖下,手指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腕骨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青紫,在无人看见处隐隐作痛。
满堂哗然!惊愕、羡慕、嫉妒的目光交织着落在何兰旌和那堆惊人的课业上。胡老夫子抬起浑浊却锐利的眼,看着那堆山一般的纸张,又看看何兰旌脸上那副“爷就是玩得起”的纨绔表情,花白的眉毛深深拧起,最终只沉着脸,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挥挥手示意他归位。
何兰旌在一片瞩目中,大喇喇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仿佛那堆课业只是他随手丢出的一件玩物。墨竹沉默地跟过去,在他身后半步的阴影里站定,静静垂下眼睫,隔绝了周遭所有探究的目光。
散学的钟声敲响,学子们如蒙大赦,正要蜂拥而出。
“云扬,墨竹,”胡老夫子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留下。”
喧嚣的人声迅速远去,偌大的学堂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何兰旌只得不动,墨竹自然也垂手侍立一旁。
待最后几个磨蹭的学子也消失在门口,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棂斜斜照入,在空旷的厅堂里投下长长的光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寂静,瞬间笼罩下来。
胡老夫子坐在书案后,没有看何兰旌,目光却如同实质般落在墨竹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惋惜,更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
他枯瘦的手指拿起最上面一份策论,又缓缓翻开压在最底层、年前何承宗派人送来的那份“二公子乡试论稿”。两相对照,那清隽工整、筋骨内含的小楷,那几乎如出一辙的笔锋转折习惯,如同最确凿的证据,无声地呈现在昏黄的光线下。
“云扬,”胡老夫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穿透寂静的力量,直指何兰旌,“这些课业,还有你父亲年前送来的那篇文章……告诉老夫,当真是你亲笔所书?”他抬起眼,目光如电,锐利地刺向何兰旌。
何兰旌斜倚在书案旁,闻言非但没有丝毫被拆穿的慌乱,反而嗤笑一声,坦然地朝墨竹努了努嘴:“先生何必明知故问?自然都是他代劳。我爹送来的那篇,也是他替我抄录润色过的。”他语气轻佻,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笔迹都不换,竟敢敷衍我!墨竹,爷让你抄个课业,你都不肯用心了?”
墨竹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长睫低垂,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他依旧站得笔直,靛青的布料下,肩胛的线条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沉默,是他唯一的盔甲。
胡老夫子看着墨竹这副逆来顺受、将一切屈辱咽下的模样,再看看何兰旌那副理所当然、甚至带着快意的嘴脸,一股深沉的痛惜与怒火猛地冲上心头。他长长叹息一声:
“可惜……可惜啊!墨竹此子,心性沉静如渊,悟性通透似水,更难得笔下文章有灵光内蕴!若他不是……” 他终究没说出那刺耳的身份二字,浑浊的老眼望向墨竹,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灼热,“……若他非你何家仆役,假以时日,莫说区区乡试,便是秋闱春闱,金榜题名,也未必是痴人说梦。只是明珠蒙尘,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这“明珠蒙尘”、“金榜题名”的评语,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何兰旌眼底某种奇异而危险的光芒。他猛地坐直身体,桃花眼灼灼地盯着胡老夫子,脸上那点玩世不恭被一种近乎咄咄逼人的锐利取代:
“哦?先生当真如此高看墨竹?他……他真能考个功名?”
胡老夫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认真问得心头一凛,但看着墨竹低垂却难掩专注的侧脸,那份惜才之心终究压过了疑虑。他捻须正色,斩钉截铁:“老朽执教一生,自问这点识人之明尚存。墨竹之才,远胜堂内诸多……学子!”
他硬生生将“纨绔”二字咽了回去,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何兰旌。
“好!”何兰旌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笔架上的紫毫都跳了一下,“先生金口玉言!那小子就替墨竹做主了!——从今日起,墨竹的束脩银子,我替他付了!先生您就把他当成正经学生,一并教着!”他顿了顿,嘴角又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纨绔气的痞笑,“不过丑话说前头,先生您可得倾囊相授!若他学无所成,考不出个名堂来……嘿嘿,这束脩银子,小子我可是要连本带利讨回来的!”
胡老夫子被他这混不吝却又透着点真意的话弄得又是气恼又是无奈,连连摆手:“墨竹这样的学生,老朽不收束脩也愿悉心指点,岂是……岂是某些顽石朽木可比!只是此事非同小可。纵有才学,墨竹的身份……”
“身份?”何兰旌像是听到了极其可笑的事情,他忽然凑近胡老夫子,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恶作剧般的狷狂,“先生,您看……让他替我去考个功名,给考场上下打点够了银子,使得不使得?”
“你!”胡老夫子如同被滚油泼面,“作死的猢狲,休起这等诛心邪念!自己不想上进,也就罢了,莫要连累了他!”
看着先生须发怒张的样子,何兰旌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爆发出一阵更响亮、更肆无忌惮的大笑:“哈哈哈!先生息怒,息怒。小子不过开个玩笑罢了!”
笑够了,他才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重新站直身体,脸上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神情,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好了,玩笑开过,束脩的事就这么定了。这才几个钱,还不够小爷我请一顿酒的!先生您只管教,银子明日就差人送来!”
他大手一挥,转身便朝门口走去,看也不看气得脸色发白、兀自喘息的胡老夫子,只丢下一句,“墨竹,走了!”
墨竹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沉默地跟上。临出门前,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快地抬眼瞥了一眼老夫子,那一眼里,有歉疚,有无措,更有一丝深埋的、难以言喻的震动。随即,他垂下眼,快步跟上何兰旌的背影,靛青的衣角消失在门外的暮色里。
回府的路不长,却因暮色四合而显得格外幽深,车马喧嚣的汴京街道渐渐被甩在身后。一转入通往何府后巷的青石板路,四周安静下来,只余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空巷中回荡。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何兰旌走在前头,双手负在身后,步履不快不慢。方才学堂里的狷狂恣肆似乎随着暮色一同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带着思量的气息。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墨竹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几乎撞上他骤然停下的后背,连忙稳住身形,垂首站定。
巷子里很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声。何兰旌的目光落在墨竹低垂的头顶,那鸦羽般的长睫在暮光里投下小片阴影。他看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在这寂静的巷子里清晰无比:
“墨竹,”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紧紧锁住墨竹的脸,“你说……我和大哥,谁对你好?”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墨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何兰旌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脸,眼底涌起波澜——错愕、茫然、一丝被触及隐秘的慌乱,还有……那些深埋的委屈、隐忍,大公子的允诺和离弃……无数情绪交织冲撞,几乎要冲破他强装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喉头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中竟然泛起水光。这无声的纠结,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
何兰旌看着他眼中那猝不及防流露出的委屈和无措,心头那点因给了他恩赏而起的得意,竟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和慌乱。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擦拭那泪水,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面颊时,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你又哭什么?”何兰旌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笨拙和无措,“小爷……问你话呢!”
墨竹死死咬住下唇,勉强止住那汹涌的泪意,只是肩膀还在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二爷待我好,” 话虽如此,那低垂的眼睫和微微颤抖的唇线,却泄露了全然不同的心绪。他顿了顿,几乎是本能地,又极其微弱地补充了半句,轻得如同叹息。
“可是……
“可是……您原本就不必和大公子去比。”
墨竹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针,轻轻巧巧地刺破暮色沉沉的空气,精准地扎进何兰旌猝不及防的心口。
巷子里一片死寂。
远处隐约的市声、风拂过巷口枯枝的微响,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墨竹那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话,在何兰旌耳膜里反复轰鸣。
您原本就不必去比。
不必比。
不必……
何兰旌脸上的神情,在暮色四合的光影里,瞬间凝固。
方才那点因墨竹落泪而起的慌乱、笨拙的安抚意图,甚至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想要证明什么的急切,都在这一句话下,如同被浇熄的炭火,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死灰。
不必比?
是啊……他何兰旌,何曾真正想过、又有何资格去和大哥相比?
从小,大哥就是那轮高悬于天的明月。他聪慧、端方、勤勉,是父亲眼中的光耀门楣,是祖母心中的芝兰玉树,是阖府上下乃至整个汴京城都交口称赞的“何家麒麟儿”。
而他何兰旌呢?不过是那轮明月旁边一颗黯淡无光、甚至惹人厌烦的顽石。他顽劣、惫懒、不学无术,是父亲口中“不成器的东西”,是祖母摇头叹息的“混世魔王”,是旁人眼中依附何家门楣的纨绔废物。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落差,习惯了活在兄长的阴影之下。他从未想过要超越大哥,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他心安理得地在自己的泥潭里打滚,用斗鸡走马、呼朋引伴的喧嚣麻痹自己,用满不在乎的纨绔姿态掩盖骨子里的自卑与无力。
唯有一次,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被一种强烈的不甘和前所未有的、想要“赢”一次的冲动狠狠攫住!
就是眼前这个人。
就是这株在祖母暖阁里初露清姿、最终却移栽到他西跨院里的墨竹。
当他第一次撞见墨竹望向大哥时眼中那抹无法掩饰的微光;当他发现墨竹在静思斋侍奉笔墨时流露出的、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的专注与温顺;当大哥理所当然地向父亲讨要墨竹,而墨竹眼中瞬间燃起又被无情掐灭的期冀……
他想赢!想把这株清冷的墨竹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想让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映出的是他何兰旌的身影,而不是那轮永远高悬的明月。他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去模仿大哥的“勤勉”,去逼迫自己面对那些枯燥的文字,只为换得墨竹一句“尚可”的肯定,只为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这是他何兰旌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笨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努力,想要去“争”,想要去“比”。
他以为,只要他够狠,够霸道,将这株墨竹死死困在西跨院,用尽手段搓磨他、掌控他,总能在他身上刻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他甚至不惜在胡老夫子面前,用那惊世骇俗的“替考”玩笑去试探,去搅动这潭死水,只为了……只为了什么呢?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是想看到这株墨竹因他而起波澜。
可如今……墨竹用一句平静到近乎残酷的话,彻底击碎了他所有可笑的努力和隐秘的期盼。
“您原本就不必和大公子去比。”
原来,在他拼尽全力想要去争、去比的起点,他就已经输了。
他连成为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冰冷的沙砾。他看着墨竹那张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疏离的脸,仿佛刚才那场汹涌泪水、此刻这句诛心之言都与他无关。
何兰旌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他没有再看墨竹一眼,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魂魄的躯壳,朝着何府后门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巷子里,只留下墨竹一人。
他站在原地,看着何兰旌那近乎逃窜般消失的背影,方才汹涌的泪水早已干涸,只留下冰凉紧绷的触感。那句脱口而出的话,此刻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化作无尽的愧疚。
暮色彻底吞没了狭窄的巷弄。寒风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发出萧索的声响。墨竹静静地立在这片冰冷的寂静里,靛青的身影几乎要融进浓重的阴影中。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冰凉的脸颊,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他垂下眼睫,掩去了眸底深处那一片连自己都无法理清的、空茫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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