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那五进大宅里,花信风卷着残香,也卷着二公子何兰旌心头那点新燃的、带着墨汁香气的邪火。他舌尖无意识地舔过下唇,仿佛那点早已拭去的浓稠墨渍,还顽固地残留着一丝奇异的回甘。他斜倚在圈椅里,目光胶着在几步外那个靛青身影上。
墨竹正垂着眼,一丝不苟地收拾着书案的残局。方才被何兰旌故意撞翻的砚台已扶正,泼洒的墨汁用素白棉布吸尽,污了的熟宣仔细卷起置于废纸篓中。他动作麻利沉静,仿佛方才那场带着狎昵意味的冲突从未发生。何兰旌的目光却益发嚣张,从莫竹的莹白手腕,溜到那截修长脖颈,再落到他抿紧的淡绯色唇瓣上。那唇此刻紧抿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倔强。
“啧,”何兰旌忽然低笑出声,打破了书房里凝滞的空气,他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沙哑和一丝玩味,手指捻着衣襟上的墨痕,“好个烈性的墨竹……方才那墨,尝着倒真与寻常不同。莫非……是祖母院里珍藏的陈年松烟,里头还掺了蜜糖不成?竟有股子甜味儿。”
墨竹整理书箱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并未抬头,只那从靛青领口露出的颈侧肌肤,被几缕滑落的碎发半遮半掩处,悄然晕开一抹极淡的霞色。他答得字字清晰,仿佛冰棱清透:
“二爷慎言。墨乃松烟胶漆所制,性燥味苦,何来甜味?不过是污浊之物,仔细脏了舌头。”
“哦?”何兰旌眉峰一挑,非但不恼,那点少年人的逆反心与征服欲反而更盛。他索性起身,踱步到书案旁,离墨竹只一步之遥。春日暖阳透过窗棂,清晰地映出墨竹低垂侧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有他鼻尖渗出的一点晶莹汗意。
何兰旌看得心头发痒,一股热气直往下腹窜,他微微倾身,带着狎昵笑意的气息几乎要拂上墨竹的鬓角:
“脏?爷尝着,可香得很呢……”
话音未落,书房外回廊上,骤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着管家何忠恭敬的声音:
“老夫人,大公子从应天书院寄家书回来了,要等老爷回来再拆看吗?”
听到这话音,墨竹的手竟顿了一瞬。他并未抬头,只那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将手中书卷置于一旁,动作依旧沉稳,立起身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朝门外瞥了一眼,带着一丝关切。
何兰旌将墨竹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他正捻着衣襟上的墨痕,琢磨着方才那奇异的“甜味”,便听墨竹清润的声音响起,带着恭谨,却暗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二爷,大公子千里传书,老夫人定是挂念。老爷此刻不在府中,是否……去老夫人房中看看?小的……也好替老夫人读信,免得她老人家劳神。” 他垂着眼帘,却忍不住偷眼瞄了一下何兰旌的面色。
何兰旌眉梢一挑,目光在墨竹沉静的侧脸上逡巡片刻,他嗤笑一声,故意拖长了调子:
“哟?你如今都不在祖母房里当差了,还忍不住管这些?莫非要趁着祖母高兴,去讨个赏?”
墨竹被他看得心下一紧,面上微微一红,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稳:
“二爷说笑了。老夫人恩重如山,墨竹自当尽心。”
“罢了罢了,”何兰旌挥挥手,那股子促狭劲儿又上来了,他站起身,弹了弹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横竖也无事,便陪你去祖母那儿走一遭。也瞧瞧我那好大哥,又写了些什么锦绣文章回来。”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老夫人所居的荣禧堂。堂内檀香袅袅,老夫人正歪在临窗的暖榻上,由大丫鬟捶着腿。见二人进来请安,老夫人脸上顿时堆满了慈和的笑意:“旌儿来了?墨竹也来了?快起来快起来。真是巧了,正念叨着辰良的信呢,你们就一道来了。”
墨竹乖顺地行了一礼:“老夫人,听说大少爷来信,可要我来读一读?”
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墨竹身上,尤其柔和:“墨竹这孩子,总是心细,知道我老婆子眼神不济了?亏得你总想着辰良,其实你忠叔读也是一样,只不如你念得顺耳。”
墨竹忙躬身道:“老夫人折煞我了。能替老夫人分忧,是墨竹的福分。”
何兰旌站在一旁,听着祖母对墨竹的夸赞,又听墨竹一心念叨着“大少爷”,隐隐只觉有些不舒服。当祖母提到“辰良”时,墨竹那低垂的眼睫又轻轻颤动,让何兰旌的心头更是莫名地一刺。
“信呢?快拿来给墨竹念。”老夫人笑着吩咐。
大丫鬟忙将一封厚实的信笺递到墨竹手中。墨竹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封口,展开信纸。他站得笔直,声音清朗而舒缓,如同珠玉落盘,在安静的堂内响起。
信是何辰良惯常的风格,条理清晰,言辞恭谨。先问祖母金安,父亲慈鉴,再报书院课业,言山长新授《春秋》微义,自己潜心研读,颇有所得。又言同窗皆饱学之士,切磋砥砺,不敢懈怠,惟愿不负长辈期许,秋闱奋力一搏……
墨竹念着,当读到“切磋砥砺”、“颇有所得”、“不敢懈怠”这些字眼时,他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喜悦之色,那沉静的唇角,竟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清浅、却极纯粹的弧度,如同冰雪初融时绽放的小花,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仰慕。
何兰旌在一旁冷眼瞧着,心头那点不舒服瞬间扩大,化作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喉间。这笑容……是方才在书房他百般撩拨时,绝不曾见过的,干净、明亮,带着发自内心的欢喜。他捏紧了袖中的手指。
墨竹继续念着,何辰良在信中问候了家中诸人,末了,笔锋一转,写道:“……另,祖母慈怀,孙儿虽远在应天,时常挂念。父亲之前提及,墨竹年岁渐长,不宜久居内院。孙儿斗胆恳请祖母,念其幼承庭训,性尚纯良,莫使流于外务繁杂之地。若家中不得安置处,且待孙儿归时,令其随侍左右。一则孙儿身边尚缺妥帖之人,二则亦可令其远离市井,稍习文墨,不负祖母教养之恩……”
念到此处,墨竹的声音虽依旧平稳,但那捧着信笺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更让何兰旌心头火起的是,墨竹的唇边,竟再次不受控制地、清晰地绽开了一个笑容。这一次,不再是方才那清浅的欣慰,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被巨大惊喜击中的欢欣!仿佛长久以来的期盼,终于窥见了一丝实现的曙光。
何兰旌只觉得那笑容刺眼无比,他猛地别开脸,胸腔里堵得厉害,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
从荣禧堂出来,回书房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春日暖阳穿过花木枝叶,投下斑驳光影,却驱不散何兰旌心头的阴霾。他越想越不是滋味,终于忍不住,在踏入书房门槛后,猛地转身,将墨竹堵在门内,声音带着压抑的恼火:
“方才在祖母那儿,我大哥那封信,你念得……倒真是情真意切!高兴成那样,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怎么?我大哥考功名,倒比你自己中了举还欢喜?”
墨竹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愣,随即垂下眼帘,低声道:“二爷误会了。大公子孝顺,去应天书院读书之前,经常来老夫人房中请安,小的才多见了他几次。如今念及旧主恩情,听闻他安好,心中自然欣慰。大公子对下人们一向宽和仁厚,从不苛责……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喜欢他?”
“我就不喜欢他!”何兰旌嗤笑一声,眼中带着浓浓的讽刺和一丝受伤,“他何修远自然是样样都好!才高八斗,温润如玉,是父亲的心头肉,祖母的眼珠子!我呢?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若没有他这个‘好哥哥’比着,我不知少挨父亲多少训!”
墨竹听他言语激烈,带着自伤之意,心中微叹,缓声道:“二爷言重了。小的曾听老太太提起过,大公子幼时,也是老爷的戒尺下熬出来的,动不动就打完跪着。后来,因为太太……”
他话到此处,猛地顿住,意识到失言,脸色微白。
何兰旌眼神一黯,竟说不出话来,两人沉默几步,进了书房。
何兰旌心中一股愤恨,终于化作更深的嘲弄,替他说了下去:“后来我娘没了,父亲怜我失恃,便舍不得打了,是吧?所以我就成了如今这副不成器的模样?”
墨竹忙接口道:“二公子何必说这话?老太太常说,您比大哥一样聪明。只要肯读书,一定也能中举,到时候去应天书院,和大公子做个同窗多好。”
何兰旌听他这话说得婉转奉承,正有些得意,忽然回过味来,盯着墨竹道:"你刚才还用墨汁涂我,这会子突然就这般好心?说实话,是不是你自己想去见我大哥?"
墨竹被他灼灼的目光逼视,心头一慌,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那淡绯色的唇瓣被贝齿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他低下头,避开何兰旌的视线,沉默不语。
“不说话?”何兰旌心头那团火烧得更旺,声音陡然拔高,“不说话便是默认了!墨竹!你好啊——你拿墨汁涂我时那狠劲儿呢?方才规劝我读书时那假惺惺为我好的样子呢?原来都是为了他!为了你自己能顺理成章地跟着去应天,回到我那‘宽和仁厚’的大哥身边?”
墨竹被他一连串的质问逼得退无可退,抬起眼,那眸子里水光潋滟,带着委屈和倔强,声音却异常清晰:“二爷!读书进学,明理修身,总是没错的,与……与大公子无关!”
“无关?”何兰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后退一步,指着墨竹,又指着书案上那些他碰都懒得碰的书本,胸中那股被轻视、被利用的怒火,混合着自尊和不甘,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好!好一个‘总是没错’,好一个‘无关’!墨竹,你给爷听清楚了!”
墨竹身体一震,那双眸子里翻涌着被戳穿的狼狈,还有一丝竭力压抑的慌乱,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却终究没发出声音,只是倔强地回视着何兰旌灼灼逼人的目光。
何兰旌看着他眼中那片混乱的波澜,竟奇异地夹杂着一丝扭曲的快意。他猛地伸手,一把抄起书案上那几本墨竹刚刚整理好的簇新书卷,重重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震得笔架上的紫毫都轻轻摇晃。
“从明日起——不!从今日此刻起!你便好好看着,好好‘规劝’着!”他手指用力点了点那几本经史子集,指尖几乎戳破封面,“爷就遂了你的愿!悬梁刺股,寒窗苦读!非考出个名堂来不可!”
他胸膛微微起伏,目光灼灼,带着意气与莽撞,更像是某种宣战:
“不就是应天书院么?不就是秋闱么?爷难道就比大哥差了不成?爷定要堂堂正正考进去!到那时……”
他故意停顿,身体再次前倾,鼻尖几乎要碰到墨竹的鼻尖,那灼热的气息喷在对方脸上,声音压得极低:
“……看你还往哪里躲?我的……好墨竹。”
窗外春鸟的啼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清脆依旧,却再也驱不散这书房内剑拔弩张的暧昧空气。
墨汁的甜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端,混杂着书卷的冷香,以及少年身上蓬勃又危险的气息,无声地酝酿着新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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