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西跨院的书房,自那日墨汁染唇、春鸟惊啼后,竟当真透出几分不同往日的“寒窗”气象。
窗明几净自不必说,那曾蒙尘的紫檀书案,如今常铺着雪浪宣,镇纸压着,笔山上紫毫、狼毫、兼毫排列齐整,砚池里墨汁常润,散着清冽的松烟香。
何兰旌斜签着身子坐在案后,手中一卷《孟子》,眼神却总忍不住往旁边侍立的靛青身影上溜。墨竹垂手立在光影交界处,背脊挺直如修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无悲无喜的玉人儿。
何兰旌故意将书页翻得哗哗响,又或是长吁短叹几声,那玉人儿也只是眼睫微颤,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书案一角,半分波澜不起。
“喂,墨竹,”何兰旌终是忍不住,丢了书卷,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后面是什么来着?爷怎么瞧着这字都认得,凑一块儿就眼晕呢?”
他桃花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指尖在书页上那行字旁点了点,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热意朝墨竹靠过去。
墨竹眼皮都没抬,声音平稳无波,清晰地背道:“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啧,你倒背得熟。”何兰旌讨了个没趣,却也不恼,反而更觉这玉人儿清冷倔强,挠得他心里痒痒。他换了个姿势,手肘支在案上,托着腮,目光肆无忌惮地描摹着墨竹低垂的侧脸线条,“那你说说,这‘苦其心志’,是个什么苦法?像爷这般,对着你这不解风情的,算不算苦?”
这话已近乎撩拨,暖阁里侍候的两个小丫鬟早已臊红了脸,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墨竹终于有了反应。他眼中荡开一丝极细微的涟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微微侧身,极其自然地伸手去整理旁边小几上的笔洗,动作流畅地将自己与何兰旌之间那点暧昧的距离拉开。
“二爷说笑了。”墨竹的声音依旧清润,却像隔了一层薄冰,听不出情绪,“读书明理,乃是本分。心志之苦,在于克己复礼,在于格物致知,岂可妄言?”
他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避开了那狎昵的锋芒,又暗含规劝之意。何兰旌碰了个软钉子,看着他行云流水般整理完笔洗,又规规矩矩退回原位垂手侍立,那副油盐不进的沉静模样,心头那点邪火被勾得明明灭灭,偏又无处着力,只得悻悻然重新抓起书卷,胡乱翻着,嘴里不知咕哝些什么。
这般情景,在何兰旌发狠“悬梁刺股”后的日子里,已成了书房常态。何兰旌并非真转了性子,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走马章台、贪图享乐的纨绔。只是每每想要懈怠放纵,或是想对墨竹做点什么逾矩之事时,一抬眼,撞进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再想起那日自己“定要考进应天书院”的狠话,竟真生出一丝奇异的约束力。仿佛在墨竹那清冷的注视下,他那些荒唐念头,都显得格外轻浮可笑。
况且,墨竹虽冷面冷情,侍奉笔墨却极为用心。该添茶时茶水温热,该铺纸时纸张平整,该研墨时墨汁浓淡相宜。何兰旌偶尔真被书中疑难困住,皱着眉沉吟时,墨竹总能在他身侧恰到好处地递上一句看似无意的提示,或是将相关典籍段落不着痕迹地推到他手边。这般不着痕迹的点拨,竟让何兰旌那点被逼出来的读书劲头,歪打正着地真啃进去不少东西。
不过半月,连何老爷柳承宗都察觉出不同。考校功课时,何兰旌虽仍偶有疏漏,但应答间已非昔日那般全然懵懂,甚至能引经据典说出几句像样的见解。何老爷捋着胡须,虽板着脸,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对墨竹这个“规劝书童”的安排,更是暗自点头。
这日,乡校的讲堂里,气氛沉闷。须发皆白的胡老夫子正讲到桑弘羊“均输平准”之策的利弊得失,问及堂下诸生:
“此策虽解了朝廷一时之急,但终究弊害深远,这是为何?诸生可有见解?”
堂下坐着的多是富户子弟,平日里斗鸡走狗在行,这等涉及国计民生、利害权衡的策论,却如同听天书。一时间,讲堂里鸦雀无声,只闻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学子们或低头假装翻书,或眼神飘忽,无人敢应声。
胡老夫子目光如电,扫视一圈,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正欲开口训斥。目光掠过讲堂侧后方侍立的几个书童身影时,却蓦地一顿。
只见何兰旌身后半步,那个靛青布衣的少年书童墨竹,正微微抬首。他望着夫子,那沉静的眉宇间,却极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欲言又止的神色。仿佛是胸中有物,不吐不快,却又碍于身份,强自按捺。
这细微的神态变化,在满堂噤若寒蝉的学子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格外显眼。
胡老夫子执教多年,眼光何等老辣。他心中一动,也不点破,只捻须道:“哦?看来无人能答?也罢……”他话锋一转,目光径直落向墨竹,“墨竹,你随侍何兰旌左右,耳濡目染,想必也听了一二。你且说说看,这均输平准之弊,要害何在?”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墨竹身上。让一个书童在学堂上答夫子问?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何兰旌更是猛地回头,惊愕又带着一丝莫名紧张地看向墨竹。
墨竹似乎也微微一怔,抬起了头。脸上却并无多少惶恐之色,眼神清澈,迎着夫子的目光,略一沉吟,便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寂静的讲堂:
“回夫子,小人浅见,均输平准之弊,要害在于‘与民争利’四字。”他语速平稳,条理分明,“官吏执行,往往擅权牟利,贱买贵卖,盘剥于民。此其一。”
“其二,官府垄断市利,则民间商贾无利可图,百业凋敝。农人生产之物,被官府低价强征;市井所需之货,又被官府高价垄断。长此以往,民生困顿,怨声载道。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不聊生,则祸乱之根生矣。”
他顿了顿,最后道:“故小人以为,此策虽解燃眉之急,终非长治久安之道。其弊之深,不在法理本身,而在吏治不清,官商勾结,侵夺民利,动摇国本。”
话音落,满堂寂然。胡老夫子捻须的手停住了,眼中精光闪烁,满是惊异与激赏。
“好!好!好一个‘与民争利’,好一个‘动摇国本’,”胡老夫子连声赞叹,看着墨竹的目光如同发现了一块蒙尘的璞玉,“见解之深,剖析之明,实乃难得。”
他激动之下,竟忘了场合,目光扫过堂下那些鹌鹑似的学子,痛心疾首地斥道:“尔等束发受教,饱读诗书,竟不如一个侍读童子!可愧乎?可羞乎?!”
这“不如一个仆役”的评语,如同滚油泼进了何兰旌的心头。
他方才听墨竹侃侃而谈时,心头已是五味杂陈。惊诧于墨竹的见识,那沉静语调下流淌的智慧光芒,让他陌生又悸动。可随即,夫子那毫不掩饰的激赏,尤其是那句“尔等不如一个侍读童子”的斥责,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自尊上。
墨竹是他的书童,是他的下人!此刻却站在这里,被夫子如此盛赞,而自己,连同这满堂的同窗,却成了被斥责、被拿来作比的庸才背景。嫉妒、难堪,以及不知为何,感觉墨竹正从自己掌心失控的怒火,冲上何兰旌的头顶,烧得他双目赤红,脸颊滚烫。
他目光如刀,狠狠剜向身旁依旧垂眸侍立的墨竹。那靛青的身影,此刻在他眼中,不再赏心悦目,反而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得他坐立难安。
回府的马车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单调而沉闷。何兰旌靠在锦垫上,闭着眼,胸口却起伏不定,显是余怒未消。墨竹安静地坐在他对面角落,依旧垂着眼帘。
“啪!”
何兰旌猛地睁开眼,一掌重重拍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盯着墨竹,眼神锐利如刀,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说!今日在学堂上那番高论,是哪里来的?爷倒不知,我何家一个书童,竟有这般经天纬地的见识?——莫不是平日里偷听了爷读书,便以为能鹦鹉学舌,在夫子面前卖弄了?”
墨竹终于抬起了头。面对何兰旌的怒火,声音清晰而平稳:
“二爷息怒。小的今日所言,并非自己的主见。”
“哦?”何兰旌冷笑一声,显然不信,“不是你自己的主见?那是谁的主见?难不成是夫子托梦教你的?”
墨竹眼帘微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低沉了几分:“是……大公子。”
“大哥?”何兰旌瞳孔骤然一缩。
“是。”墨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何兰旌心头,“数年前,小的还在老夫人院中跑腿时,曾有幸在大公子书房外侍候。大公子案头常放着一些策论文章,其中一篇,便是专门论‘均输平准’之弊的。当时年纪小,虽不完全懂得其中深意,但觉得大公子写得极好,便偷偷记下了其中几句关键论断。今日夫子所问,恰好与幼时所记相关,小的不敢隐瞒,便……便背了出来。”他顿了顿,补充道,“也并非是有意卖弄。”
何兰旌死死盯着墨竹,看着他平静地述说着与大哥的渊源,看着他提及“大公子”时那眼底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微光——是怀念?是敬仰?那光芒虽微弱,却比方才在学堂上的锋芒更刺何兰旌的眼!
“你记性倒好!”何兰旌的声音里,满是质疑和酸意,“几年前的事了吧?你那时候才多大?一个内院跑腿的小厮,没事总往大哥书房外凑什么?”
墨竹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词句。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暖意:
“老夫人怜惜小的略识得几个字,又喜欢翻看些杂书,便开恩允小的闲暇时在府中藏书楼和……大公子书房外的耳房内,自行取阅一些浅显的书册。有些字不识得,或是文义不通之处……”他微微停顿,声音更低了些,却清晰无比地传入何兰旌耳中,“……便斗胆,请教过大公子几次。大公子待下宽和,从不曾斥责墨竹僭越,每每耐心指点,故而……都记得深些。”
“请教过大公子几次……”
“大公子待下宽和,从不曾斥责小人僭越……”
“每每耐心指点……”
这些话一句句扎进何兰旌的耳朵里,扎进他妒火中烧的心口。原来如此,原来这株清冷的墨竹,早在那么久以前,就曾沐浴过大哥的“宽和”与“耐心”了。
大哥的书房,大哥的文章,大哥的指点……难怪他今日在学堂上能那般引经据典,侃侃而谈!难怪他听到大哥的家书会失态!难怪——他心心念念想去应天书院!
一股强烈的、被排除在外的冰冷感,混合着愤怒和妒火,瞬间吞噬了何兰旌。他看着眼前这张平静无波的脸,看着那曾让他心旌摇曳的清冷容颜,此刻却只觉得无比刺目,无比可恨。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何府西角门到了。
“下车!”何兰旌猛地低吼一声,不再看墨竹一眼,率先掀开车帘,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头也不回地大步跨下车去。。
墨竹默默跟在他身后下车,靛青的衣摆拂过车辕。他望着何兰旌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朱漆大门内,微微抿紧了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