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汴京城的年味儿裹着霜雪气息，也浸透了何府大宅的每一根梁柱。府里上下一派忙碌喜气，洒扫庭除，悬灯结彩，连空气里都浮动着蒸年糕的甜糯香气和屠苏酒的辛冽。这一切的喧腾喜庆，皆因远在应天书院求学的大公子何辰良，今日归家了。
前厅里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何承宗端坐主位，素来威严的脸上难得舒展，眼角眉梢都带着压不住的欣慰。下首坐着几位族老，亦是笑容满面。正当众人叙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管家何忠激动得有些变调的通传：
“大公子到——！”
门帘一挑，一股清冽的寒气涌入，旋即被暖意融化。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雪光走了进来，月白锦袍外罩着玄色貂裘大氅，风帽已除，露出真容。
厅内霎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这归家游子身上。
何辰良不过弱冠之年，身量已长成，肩宽腰窄，行止间自有一股端方清举之气。他面容俊朗，眉如墨画，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唇色温润，此刻唇边噙着一抹谦和温雅的笑意。许是书院清苦磨砺，比离家时略显清减，却更衬得轮廓分明，风骨铮然，那份渊渟岳峙的沉稳与腹有诗书的蕴藉，便足以令人心折。
“父亲大人安好！诸位长辈安好！修远归家来迟，万望恕罪。”
何辰良声音清朗，如击玉磬，朝着主位和族老们深深一揖，姿态从容，礼仪周全，无可挑剔。
“好！好！吾儿一路辛苦！”
何承宗捻着胡须，看着眼前这芝兰玉树般的长子，心中那点因次子不肖而生的郁气，瞬间被冲得烟消云散，只余下满心自豪与熨帖。
“我的修远！我的心肝肉！”
一个苍老而急切的声音从侧门传来。只见何老夫人被两个丫鬟左右搀扶着，颤巍巍地急步走来，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慈爱。
何辰良连忙快步迎上前，一把握住祖母枯瘦却温暖的手，顺势稳稳地搀扶住老人家的胳膊，口中带着几分亲昵的抱怨：“祖母！外头冰天雪地，您老人家怎的亲自出来了？慢些，慢些……小墨竹呢？怎么不扶着您？”
他目光下意识地在老夫人身后扫视，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理所当然的寻找。
“墨竹？”老夫人被他搀扶着在暖榻上坐下，拍着他的手背，笑得眯起了眼，“你这孩子，都两年没见着人了，还惦记着？他呀，去年开春他爹没了，告假回去奔丧，回来就大了！再不是从前那个能在我老婆子暖阁里钻来钻去的小皮猴儿喽！如今规矩着呢，跟着你弟弟在书房伺候。你待会儿见了，怕都认不出了！”
何辰良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释然一笑，温声道：“原来如此。孙儿疏忽了。”他细心地将老夫人腿上的锦被掖好，又接过丫鬟递来的暖手炉塞进祖母怀中，动作轻柔体贴。
众人围着老夫人和归家的长子，笑语晏晏，暖阁里其乐融融。何辰良从容应对着长辈的问询，谈书院趣事，论经史文章，言辞清雅，见解不俗，引得众人频频颔首赞叹。他目光温和，偶尔望向窗外飘落的细雪，眼底深处却似有微澜浮动，不知是否因那“长大了”、“认不出”的墨竹。
正说话间，暖阁的锦帘再次被掀开，带进一股寒气。
何兰旌裹着一件火狐裘，脸色带着一丝倦怠，匆匆走了进来。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靛青棉袍的身影，身姿挺直，微垂着头，正是墨竹。
“父亲，祖母，大哥！”何兰旌朝着主位和暖榻方向草草行了一礼，目光飞快地掠过被众人簇拥在中心、风采卓然的兄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旋即垂下眼帘。
墨竹紧随其后，亦躬身行礼，然而，当他随着何兰旌的动作，抬首看向暖榻方向时，目光不可避免地，与正含笑望向他们的何辰良，撞了个正着。
刹那间，墨竹只觉得心口猛地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那端坐暖榻之侧的身影，与记忆深处那个在书房灯下耐心为他释疑解惑的温润少年渐渐重叠，却又因时间的沉淀而更加清贵端方，光华内蕴。两年未见，大公子身量更高，风姿更胜往昔，眉宇间那份沉稳气度，是他从未在二爷身上见过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欢喜，在他沉寂的心湖深处漾开涟漪。他强行按捺住，垂下眼睫，将那份几乎要溢出眼底的微光敛去，只余下恭谨的姿态。但方才那一瞬的失神，以及悄然抿紧又微微放松的唇线，却未能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何辰良的目光落在墨竹身上时，亦是一怔。
眼前这少年，身量抽长了许多，虽穿着半旧仆役棉袍，却掩不住那份挺拔如竹的清瘦身姿。低垂的眉眼依稀能辨出儿时的轮廓，却褪尽了稚气，眉目舒展，鼻梁秀挺，尤其那双眼睛，此刻虽垂着，却能想象其睁开时，必是幽邃明澈。肤色是常年少见日光的冷白，衬着靛青的衣料，更显出一种玉石的温润质感。整个人如同一株生长在幽谷的墨竹，安静，内敛，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清冽风骨。
何辰良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惊艳，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对着何兰旌和墨竹点了点头：
“云扬，墨竹，不必多礼。”
“大哥一路辛苦。”何兰旌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抬头飞快地看了何辰良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落在暖榻边小几上一盆开得正艳的红梅上。他袖中的手不自觉地蜷了蜷。大哥的风采，祖母的慈爱，父亲的欣慰，还有墨竹方才那瞬间的失神……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试图挡住身后墨竹的身影，却又觉得这动作徒劳而可笑。
暖阁里炭火噼啪，暖意熏人。何辰良温润的声音继续响起，与族老们谈论着书院见闻。何兰旌沉默地立在一旁，只觉得那暖意闷得他喘不过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靛青身影的存在感，以及那身影的目光，似乎总是不经意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悄悄流连在暖榻的方向。
妒火如毒藤，再次悄然缠紧了何兰旌的心脏。他忽然觉得腰间悬挂的那枚替换过的青玉佩有些碍事，沉甸甸地坠着。他烦躁地伸手想去解那玉扣，指尖却因心绪不宁而微微发颤。
“啪嗒”一声轻响。
那枚青玉佩的绳结竟被他慌乱中扯松，玉佩滑落，掉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滚了两滚，停在墨竹的脚边。
墨竹垂眸看着脚边那枚犹自微微晃动的玉佩，又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脸色难看、僵立当场的何兰旌。他没有丝毫犹豫，极其自然地俯下身，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将那枚青玉佩轻轻拾起，恭敬地递还给何兰旌。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姿态恭谨，声音平静无波：
“二爷，您的玉佩。”
何兰旌看着递到眼前的玉佩，又看着墨竹没有一丝波澜的脸。方才那瞬间墨竹看向大哥时眼中一闪而逝的微光，与此刻面对自己时的恭谨疏离，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他几乎是粗暴地一把抓过玉佩，指尖狠狠擦过墨竹微凉的掌心。
“……多谢。”何兰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沙哑。他猛地转身，将那枚玉佩胡乱塞进袖袋，对着暖榻方向草草一揖，声音紧绷：“祖母，父亲，大哥，儿子……身子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待众人反应，便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近乎仓皇地掀帘冲出了暖阁。那背影，狼狈得如同败军之将。
暖阁里一时静默。
何辰良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那仍在晃动的锦帘，又缓缓落在依旧垂手侍立、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寻常插曲的墨竹身上。少年靛青色的身影在暖阁的融融炭火与窗外飘飞的细雪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孤直。
暖阁里融融的炭火气裹着梅香，墨竹垂手立在暖榻旁，靛青的棉袍在满室锦绣中显得格外素净，只待老夫人或老爷发话，便好退下，去寻那位不知又要如何发作的主子。
“祖母，”何辰良清朗温润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他正亲手将一盏新沏的暖茶捧到老夫人手中，动作间带着自然的亲昵，目光却含笑转向墨竹，“孙儿离家长久，身边惯用的几个小厮，此番年节，也都放回家去与父母团聚了。如今身边竟一时无人使唤得惯。墨竹既在，祖母可否将他暂借孙儿几日？他从前在您院中，便常跟着我跑腿传书，最是妥帖。如今虽跟了二弟，想必二弟宽厚，也不会介意。”
老夫人捧着茶盏，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你这孩子，还是这般念旧！墨竹小时候可不就最爱黏着你？你那书房，他去的比我这老婆子的暖阁还勤！如今大了，是跟着老二，可你既开了口，又是年节下，借他几日伺候你，这有什么打紧？你呀，打小就是个宽厚待下的性子，墨竹跟着你，是他的福气！”
她说着，朝墨竹招招手，“墨竹，听见了？这几日就跟着大公子，好生伺候着。”
墨竹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方才因二爷离去而生的忐忑与寒意。他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激荡，上前一步，朝着老夫人和何辰良深深一揖，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却仍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谢老夫人恩典，谢大公子抬爱。墨竹定当尽心竭力。”
何辰良看着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温声道：“有劳了。”
家宴散时，已是戌末亥初。府中各处廊下都悬起了红彤彤的灯笼，映着尚未化尽的残雪，别有一番年节气象。喧嚣散去，唯余清寒。墨竹提着一盏素纱灯笼，微微落后半步，沉默地跟着前方那道月白锦袍的身影，踏着清扫过却仍有些湿滑的青石板路，穿过几重院落，走向何辰良独居的“静思斋”。
一路无话，只闻靴底踩在薄雪上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融在寒冷的夜气里。墨竹的心跳，却在这寂静中擂鼓一般。
静思斋内炭火早已生旺，暖意扑面，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书房陈设清雅，一尘不染，与西跨院那凌乱的书房截然不同。靠墙一排紫檀书架，书籍码放得整整齐齐。临窗大书案上，笔墨纸砚各安其位，镇纸压着一张只写了几个字的素笺，墨迹犹新，想是归家后匆匆写就。
“舟车劳顿，箱笼尚未及整理，有些杂乱。”何辰良解下玄色貂裘大氅，随手搭在旁边的酸枝木衣架上，露出里面月白色的锦缎直裰，更显身姿挺拔。他指指墙角堆着的两个半人高的樟木箱子，“有劳你了。”
“是，大公子。”墨竹放下灯笼，应了一声，立刻上前。他动作麻利，先打开箱盖，一股混合着松木、书卷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散出。箱内衣物书籍分门别类，叠放有序，显见主人素日严谨。墨竹心中暗叹大公子行事之周全，手下却丝毫不慢。他将一件件叠好的衣袍取出，仔细抚平，一一放入内间的紫檀雕花衣橱中。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何辰良也不催促，自去书案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卷书翻看。暖黄的烛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沉静而清贵。室内只余衣物窸窣声、书页翻动声，以及炭火偶尔的噼啪轻响，气氛安宁得令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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