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墨竹将最后一个箱子里的书籍归置到书架上,何辰良才放下书卷,起身道:“备水吧,沐浴。”
净房内,水汽弥漫,氤氲如雾。宽大的柏木浴桶中,热水蒸腾着暖意,几片柏叶浮沉,散着清冽的草木气息。墨竹垂手静立一旁,听着衣物窸窣的轻响,目光只落在自己足前三寸的地面上,直到水声微漾,才知何辰良已入浴。
他这才上前,拿起搭在桶边的软巾,浸入温水中,仔细拧至半干。隔着湿热的巾布,他小心地擦拭着对方的肩颈、臂膀。动作沉稳而专注,带着惯有的恭敬,仿佛在拂拭一尊不容亵渎的神像。水汽濡湿了他的额发,鬓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半是暖意熏蒸,一半是因这贴身侍奉仰慕之人而生出的无声局促。
何辰良闭目倚靠在桶壁上,神态松弛。一种异样的感知悄然蔓延,并非来自水,而是源于那双手谨慎触碰下传递的细微存在感。呼吸微不可察地一顿,虽未睁眼,心头那份对墨竹的怜惜,却在蒸腾的水雾里,悄然沉淀下更深一层的思绪,难以言明。
沐浴毕,墨竹捧来洁净的中衣。何辰良起身带起水声,墨竹立刻用宽大的干巾将他裹住,动作利落而周全。少年低垂着眼帘,迅速而认真地擦拭着水痕,目光始终避让,只专注于手中的布巾和脚下的方寸之地。为对方更衣时,他屏息凝神,指尖专注于系带的绳结,每一个动作都力求规整无误,显出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侍奉完毕,墨竹又捧来热水和巾帕,为何辰良净面。烛光摇曳,映着何辰良沉静的侧脸。墨竹绞了热手巾,轻轻为他擦拭。就在巾帕触及脸颊的瞬间,何辰良忽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毫无预兆地相对。
墨竹的动作瞬间僵滞。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烛火的光,也映着他自己猝不及防的惊惶。何辰良的目光温和依旧,却带着洞察秋毫的沉静,仿佛轻易穿透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一股热意倏地涌上墨竹的耳根,他慌忙垂眼,声音低微:“大公子,好了。”
何辰良看着他泛红的耳廓和躲闪的姿态,心中那点微澜似的思绪,骤然清晰了几分。墨竹的紧张与无措,在他眼中,竟似成了某种微妙的印证。
一个温和的、带着了然意味的浅笑,无声地浮现在他唇边。他并未言语,只轻轻应了一声“嗯”,那份悄然滋生的占有之念,如同对待一件注定归属于他的玩赏,在他心底稳稳地落定了位置。
夜色更深。何辰良指了指外间临窗的一张铺设着厚实锦褥的短榻:“你今夜便歇在那里吧。天寒,盖厚些。”
“谢大公子。”墨竹恭声应下,心头却因这意料之外的亲近安排而微微发烫。
内间烛火熄灭,唯余外间一盏小小的烛台,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墨竹和衣躺在榻上,锦褥柔软温暖,却驱不散他心头的纷乱。里间传来何辰良平稳清浅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墨竹。”内间忽然响起何辰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隔断的屏风,“睡了吗?”
墨竹心头一跳,忙应道:“回大公子,还没有呢。”
内间沉默了片刻,何辰良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夜色的慵懒和不易察觉的关切:“这一年跟着云扬,他待你如何?可有……受委屈?”
墨竹躺在黑暗中,望着头顶昏暗的承尘,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那些被推搡的淤青,被撕破的衣襟,唇角的血腥味,还有那句刻骨铭心的“不如大公子”……种种画面瞬间涌上心头。他攥紧了身下的锦褥,指尖冰凉。
“二爷……”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待我很好。只是墨竹愚钝,伺候不周,有时惹二爷生气。”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二爷读书很是用功的,比从前……进益许多。”
内间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真切的笑叹,带着了然与无奈。
“你这么说,”何辰良的声音隔着屏风,温和却带着一种洞悉的穿透力,“我猜定是受了委屈的。云扬那个性子,我从小看着他长大,还能不知道么?最是任性要强,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他声音更低了些,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墨竹听,“今天晚上,我看他对你横眉竖目,若是我……定是不舍得的。”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心湖。
墨竹浑身一震,黑暗中,他猛地睁大了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冲上眼眶。他咬住下唇,将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强行咽了回去。大公子说……不舍得?不舍得什么?不舍得像二爷那样对他?
那温和的、带着怜惜的话语,如同最柔软的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击溃了他强撑了一整日的、也是强撑了许久的平静伪装。他只觉得鼻尖酸楚得厉害,眼前一片模糊。
内间再无声音,似乎何辰良已重新睡去。
墨竹却再也无法平静。他蜷缩在温暖的锦被里,身体却微微颤抖着,如同寒风中一片倔强的叶子。里间那平稳的呼吸声,此刻听在耳中,竟成了世上最温柔也最残忍的安眠曲。他睁着眼,望着窗外被灯笼映红的雪光,直到那烛台上的火光渐渐微弱,最终熄灭,只余下无边的黑暗与寂静。
西跨院,何兰旌的卧房内。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满室的阴郁。何兰旌烦躁地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来回踱步,月白色的寝衣领口被他扯得微敞,露出线条凌厉的锁骨。方才家宴上大哥的风采,祖母的偏袒,父亲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许,还有墨竹……墨竹那瞬间投向大哥的、几乎无法掩饰的微光,以及最后那恭敬递还玉佩的平静姿态……所有画面都在他脑子里翻腾、撕扯。
“砰!”他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震得上面的茶盏叮当作响。心口那股无处发泄憋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他猛地停下脚步,朝着门外,几乎是习惯性地、带着烦躁的颐指气使低吼了一声:“墨竹!添茶!”
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门外静默了片刻。
然后,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那个靛青色的身影,而是一个穿着桃红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捧着茶盘走近,声音细若蚊呐:“二爷,墨竹被大公子借去伺候了。奴婢给您添茶……”
小丫鬟的话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何兰旌心头那点因习惯而生的、连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期待。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那捧茶走近的小丫鬟,眼中瞬间戾气横生。
“谁让你进来的?!”他嘶声咆哮,一把抓起小丫鬟刚放在几上的那盏热茶,看也不看,朝着地上狠狠砸了下去。
“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猛地炸开,滚烫的茶水四溅,碎瓷片飞迸,小丫鬟吓得尖叫一声,噗通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滚!都给我滚出去!”何兰旌指着门口,目眦欲裂。
小丫鬟慌乱捡起几块大块的瓷片,抖着手,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何兰旌一人。他喘着粗气,站在一地碎瓷和冒着热气的茶水中,只觉得一股尖锐的空虚感,如同毒蛇般纠葛住他的心脏。
墨竹……在静思斋。
在……大哥那里。
伺候大哥沐浴?更衣?此刻……或许就睡在外间?
就像……就像从前在祖母院里,总是偷偷跑去大哥书房外那样……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嫉妒和失落感,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脸,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掌心传来被碎瓷划破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之万一。
他跌坐在冰冷的紫檀木床沿,望着满室的烛火通明,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黑暗与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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