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州，轮回断绝之地。冥使不来。佛光不度。尸骸不知几时化成浓雾，又不知几时凝落成雨，经年累月汇作千尺深潭。
潭水便是“魔元”。
“魔元”与“真元”本质相同。
道修死后真元重归天地，魔元却是不还的。本该轮回的力量强行截断。天魔越死，魔元越丰沛，甚至汇成深不见底的“蓄魔池”，取用皆在尊主一念之间。
所以魔尊至高无上。
所以魔尊睥睨天下。
所以魔尊……罪无可恕。
满目断壁残垣，几无天魔可杀。季青冥踏着尸山血海，步步向前。他在心底默诵。
魔头之罪。
罪在窃天。
断万灵之轮回……铸一己之权柄……恶贯满盈……人神共诛……这篇叫什么？讨逆？复阴阳正序？记不大清。那些人总以为他喜欢听。
池岸对面，观星台沿，魔尊高踞于尸骸幽魂之上。
有点……狼狈。
被水浇透了，朱红华服**紧贴。真不像他。魔尊最是爱惜衣装，怎么会，披头散发跪坐着？
天魔挡路。季青冥随手一剑连人带兵刃斩成两半，鲜血喷溅蒸发成猩红雾气。
魔尊面不改色。
他曾经……也是讨厌污血的。
季青冥停住脚步。
宿怀星低头看他。
四目相对。
魔尊竟有些慌张，下意识去捂衣襟，指尖还没碰着心口，忙忙惶惶放下。
心口……
季青冥差点想起贯心那一剑，念头刚起，就被凶冷意志碾碎。
宿怀星动了。
身形一晃，直直坠入幽暗深潭！“噗通”！水花四溅。
剑光紧随其后劈开水流，水幕冲天而起，然而池底空空，哪里还有魔头踪影？
下一刻，一道红影从池岸边破出，如箭离弦直冲天际。剑光如影随形，剑势惊天动地，纵横捭阖，交织成致命罗网。
宿怀星辗转腾挪险之又险避开剑锋，朱红华服割裂，水渍尘土满面。魔尊好姿仪，爱美色。这般灰头土脸、狼狈逃窜，简直难以置信。
不对劲……
季青冥隐隐烦躁起来。很不对劲。他心烦，自觉可笑，魔头对或不对他从何得知？他了解多少？
悖逆是真，嗜杀是真，狼狈如何不真？
……
再怎么奔逃，红衣翻飞依旧是不灭烈火，固执地、蛮横地灼烧他的眼睛。
魔尊力竭，再次坠落地面。踉踉跄跄，颤得快要站不稳了，似乎正忍耐极大的恐惧、极大的不安。
水泊蔓延至此。
水流湍急。
他再也忍受不住，缓缓回身。水波映照下，五官扭曲、融化，像被洗去的劣质油彩。
水天如镜。
映出一张惨白阴郁的脸。
尖耳，星瞳，笑容湿冷压抑。朱红华服与他全然不搭，他就像窃夺珍宝的恶妖，洋洋自得挑衅失主：“好看吗？剑仙大人。”
剑气轰然爆发！
哗啦啦——
水声大作，亿万面镜子同时碎裂重圆，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凡是水汽沾染水流蔓延之处，皆成明镜。
玄猫水照。
御水。照影。观天。
剑光被无数镜面折射反弹，纵横交错疯狂绞杀，目标正是水镜中央的季青冥！
季青冥巍然不动。他早被铸成兵刃，剑锋入骨不过是寻常淬炼而已。他盯着那身刺目红衣，衣袖削落几段，飘飘摇摇，化作鲜艳朱羽。
“你抢的？”
当然不是！
水照恨不得满修真界炫耀。尊主亲手扒衣裳给他，说什么“组织决定了你来当魔尊”，他手捧华服站都站不住，啊……啊……
咳咳，任务要紧。
他扯出一个邪气四溢的笑，眼神黏腻又放.浪：“是啊。我抢的。”
季青冥冷冷道：“就凭你。”
“单凭我自然不行。多亏你那一剑。我不仅抢了衣服，还……嘿嘿，那身段、那滋味……剥下这层皮的时候，那挣扎、那眼神……”
水照越说越陶醉，仿佛真成了强取豪夺的恶徒，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凌.辱。
尊主此刻，是不是隐于暗处，旁观这出戏？啊……好羞耻，好兴奋……能名正言顺觊觎魔尊、亵渎魔尊……千载难逢……
“住口！！”
杀意轰然炸开，万千水镜震荡！惑心幻象如何抵挡极致狂怒？季青冥杀气腾腾碾碎幻影，剑光所至，破裂声不绝于耳。
红衣半落。
怀星。
镜子里，水里，灰红交织的雏羽。他脸色一定很难看。水镜那么多，他不肯移开目光，直愣愣盯着那道幻影。
怀星发现了，虽然不太懂他为什么生气，但是看他很需要安慰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涉水过来，撞进怀里，乱七八糟地哄。不专心。挽着他的脖颈还说“季青冥你别扯我衣服”。
“笨蛋。”他说，“以后别人欺负你怎么办。”
“你会打他们。”
“若我不在呢？”
“你会来。”怀星理所当然说，“你总是来。”
他闭上双眼。
囚笼流光溢彩，倒映无数个僵立的季青冥和宿怀星。
未免太顺利。
水照戒备许久，确认剑仙真被困住不是玩战术，稍微松了口气。
足尖虚点泛起涟漪，他妖妖媚媚踏上观星台。阴郁之感顿消。身姿优雅轻盈。他行礼，俯着身仰着脸勾着人，星光凝练的眼眸熠熠生辉，还有点期期艾艾的委屈。
“尊主，幸不辱命。那煞星已入杀局。只是……”
水照拢了拢破烂袖口，蹙眉哀叹无限懊悔，“只是属下无能，没能护住圣衣。属下罪该万死，请尊主责罚。”
“嗷呜！嗷呜呜呜——！”
小狗崽急得直刨地，绕着主人脚踝打转。为什么是水照？为什么不是它？它努力发出淫.声浪.语，只憋出奶凶奶凶的怒吼：“嗷嗷！汪呜！”
九执也可以！九执也可以亵渎主人！
“安静。”宿怀星眼也不抬，语气懒洋洋的，“季青冥虽然眼瞎，但还不至于把一只狗认成本座。”
“呜呜～”
九执低头，哼哼唧唧拱地。小狗反省！小狗不会化形！小狗努力！
宿怀星真羡慕它无忧无虑。
目光转向天渊，连通九幽的虚空呼吸着，黑暗涌动。
该交工了。
轮到他狗一样挨训了。
魔尊规规矩矩跪好，也不知季青冥“痛苦”“仇恨”够不够让神明满意，没关系，大圣人不是白混的，开口就是青云山练就的终极糊弄**。
“吾神容禀，计划进展顺利！”
宿怀星语气铿锵自信满满，“我等略施小计，已将季青冥引入彀中，困于水镜天地！此獠看似心志坚定，实则早有动摇。观其恨意之炽烈，痛苦之深重，必能滋养您无上伟力！”
谎报功绩。夸大其词。水照那点小把戏浓墨重彩来回吹捧，仿佛季青冥已在心魔地狱翻滚八百个来回。
“此役不仅重创仙宗顶尖战力，更为魔域扩张奠定坚实基础！当以此为先锋，天魔北上，指日可待！我等必将扫清寰宇，涤荡乾坤！不负尊神所托！”
仙宗洞天，画上。
佛门圣地，画上。
什么北幽西陵归墟天庭，画上都画上。又大又圆的好饼，吃吧您就，别闲着没事折腾您忠诚的信徒鄙人在下我。
述职报告天花乱坠。
未来蓝图壮丽宏伟。
宿怀星口若悬河夸夸其谈自己都信了，越说越有劲，唉，他这么踏实肯干的魔尊上哪找。
天魔众热血沸腾！
水照甚至拿出尊主专属小笔记。
九执听不懂，努力睁大圆溜溜的眼睛，“核心思想”“指导方针”从光滑的大脑皮层溜过去。
天渊之底。
极轻微。波动一下。
魔神。烦了。
宿怀星假作不知，保持昂扬的精神面貌，热情洋溢展望未来。
心里慌死了！！
他跟这位“尊神”交流，向来简单粗暴。
他拎几个互殴至死的倒霉蛋扔进天渊，主祭祝祷，“我威能无量的主人、混乱无序的执掌者、深渊与黑暗的化身，开饭了”。
魔神嚼嚼嚼，意念高度统一且惊悚。
【你，过来，让我吃一下】
宿怀星礼貌拒绝：“不了不了！我活着挺好，您请慢用！”
就这样。
流程清晰，界限分明。虽然宿怀星经常感受到强烈的食欲瞄定他，但只要诚恳推脱，魔神一般不会勉强。
今天什么情况？
水镜切好的痛苦杀意，祂尝也不尝。“目光”愈加粘稠愈加幽深，缠绕他的神魂，吞剥他的肉身，赏玩着，拨弄着，像是评估哪个部位更嫩、哪里适合切片、该撒什么调料……
“嗷呜！”
九执察觉主人情绪激荡，胆大包天低吼，向神明示威。嘴筒子不够抓的，宿怀星整个摁住它，又怂又横。
有本事把我剁了，别搞我的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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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魔尊（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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