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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医务室白帘

傍晚六点,晚自习前的校园像被突然拔掉了电源,嘈杂声一层层暗下去。医务室在旧实验楼一层最尽头,门是淡绿色的,漆剥落的地方露出铁锈,像干涸的血迹。推门进去,先闻到一股旧纱布和碘伏混合的味道,冷冷的,顺着鼻腔一路凉到肺里。

江赎背着盛望闯进来时,带起的风掀动了门口的白帘。那帘子是用最普通的医用无纺布做的,洗得太多,边缘起毛,像一圈被反复啃噬的骨头。帘子后面,校医李老师的台灯亮着,一圈橘黄的光晕在白布上投出她的剪影——微微佝偻的背,手里举着镊子,像在给某个看不见的伤口缝合。

“又怎么了?”李老师探头,声音不大,却带着常年与疼痛打交道的疲惫。

江赎喘得说不出话,只把盛望放在诊疗床上。盛望的右脚踝肿得发亮,石膏还未干透,像一条粗粝的绷带蛇缠在他小腿上。李老师戴上老花镜,手指轻轻按了按踝骨外侧,盛望“嘶”地倒吸一口气,手指本能地去抓床沿,却抓到江赎的手腕。

江赎的手腕很细,腕骨突起,皮肤下是突突直跳的脉搏。盛望愣了一下,松开,却又在下一阵刺痛里重新握回去。这一次,江赎没躲,反而用另一只手覆在盛望手背上,掌心冰凉,却稳得像一块压舱石。

李老师抬头,目光在两个人之间绕了一圈,没说什么,只从抽屉里翻出新的冰袋,用纱布包好,贴在盛望踝侧。冰袋与皮肤接触的瞬间,盛望整个人抖了一下,江赎下意识把手指收紧。李老师“啧”了一声:“冰敷十五分钟,别乱动。”

帘子被风轻轻吹起,又落下。透过半透明的白布,能看到走廊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像有人在外面放河灯。江赎坐在床沿,膝盖上的纱布已经浸透,血迹从里到外渗出,像一朵正在凋谢的玫瑰。李老师蹲下去拆纱布,动作很快,却还是扯到伤口,江赎“嘶”了一声,却没缩腿。

“你这条腿,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条都忙。”李老师叹气,“再裂一次,就真要缝针了。”

江赎垂眼,睫毛在灯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麻烦老师了。”

李老师没接话,只从柜子里拿出新的碘伏棉球,一点点擦伤口。碘伏是冷的,擦在皮肤上像一把钝刀在刮,江赎的指尖抠进掌心,却一声不吭。盛望侧躺着,目光落在江赎的侧脸上,第一次发现他的睫毛原来这么长,像两把小刷子,在眼下扫出淡淡的青。

“疼吗?”盛望问。

江赎摇头,嘴角却抿得发白。盛望知道他在说谎,却不知道怎么拆穿,只能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一点疼痛。

李老师重新包扎好伤口,用胶布固定,抬头对江赎说:“今晚别回宿舍,留观,万一感染,及时处理。”

江赎愣住:“不用,我……”

“要么留观,要么叫家长。”李老师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江赎的喉结滚了滚,最终点头:“留观。”

李老师又转向盛望:“你也是,石膏没干透,别乱动,明天复查。”

盛望“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江赎的膝盖。李老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忽然问:“你们两个,谁背谁来的?”

江赎没说话,盛望却笑了:“他背我。”

李老师挑眉:“你多重?”

盛望想了想:“一百四。”

李老师“啧”了一声,看向江赎:“你呢?”

江赎轻声:“一百零二。”

李老师沉默了几秒,摇头:“年轻真好。”

白帘再次被风吹起,这次带着一点潮湿的凉意。李老师去配药室拿消炎药,留下两个人在帘子后面。医务室很小,一张诊疗床、一把椅子、一个药柜,几乎转不开身。盛望动了动,试图把石膏腿放得更舒服些,却不小心碰到江赎的膝盖,江赎“嘶”地吸了口气。

“对不起。”盛望立刻缩回手。

江赎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事。”

两人之间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冰袋“滴答滴答”融化的声音。盛望盯着天花板,忽然开口:“江赎,你为什么总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总是把别人的事扛在自己身上?”

江赎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因为碘伏而微微发黄。

“习惯了。”

他说完,自己先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点自嘲,“小时候,我妈身体不好,我得背她去医院。后来,我爸瘫了,我得背他上轮椅。再后来,所有人都觉得我能背,我就一直背。”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盛望的心。

盛望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碰了碰江赎的手背。

指尖相触的瞬间,江赎的睫毛颤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蝶翼。

李老师拿着药回来,看见两个人并排坐着,一个膝盖缠着厚厚的纱布,一个脚踝打着石膏,手却悄悄握在一起。她没说话,只是把药放在床头,轻轻带上门。

白帘落下,像一层柔软的屏障,把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冰袋继续融化,水滴滴答答,像一场无人知晓的雨。

江赎低头,看见盛望的指尖因为冰袋而微微发红,他伸手,把冰袋往盛望那边推了推。

盛望却摇头,把冰袋推回来:“你膝盖更严重。”

两人你来我往,像两个笨拙的孩子,最后冰袋落在中间,水珠顺着袋子滑落,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江赎忽然想起母亲最后一次去医院时,也是这样,两个人抢着拿最轻的行李,最后行李落在中间,谁也没拿。

李老师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两杯热水。

“喝点,暖暖胃。”

江赎接过杯子,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却觉得心里某处被轻轻熨平了。

盛望捧着杯子,忽然开口:“老师,可以关灯吗?”

李老师愣了一下,点头,把顶灯关掉,只留下床头一盏小台灯。

灯光昏黄,像被时间泡旧的信纸。

江赎侧头,看见盛望的睫毛在灯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两把小扇子,轻轻扇动。

他忽然觉得,医务室的白帘很像母亲病房里的那道帘子,每次拉开,都是一次未知的宣判。

但这次,帘子后面不是死亡,而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盛望,和一只悄悄握住他的手。

夜深了,走廊的灯一盏盏熄灭。

江赎和盛望并排躺在狭窄的诊疗床上,中间隔着一条冰袋,却像隔着一条温暖的河。

江赎听见盛望的呼吸渐渐平稳,知道他睡着了。

他悄悄侧头,看见盛望的嘴角微微上扬,像在做一个好梦。

江赎也闭上眼睛,第一次觉得,医务室的碘伏味没那么刺鼻,白帘也没那么冷。

窗外,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窗帘上,像给那层薄薄的无纺布镀了一层银边。

江赎伸手,轻轻碰了碰盛望的指尖,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晚安。”

白帘轻轻晃动,像回应,又像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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