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的白帘在夜风里轻轻鼓起,像一面投降的旗。
灯只开一盏,钨丝灯泡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帘布上,一高一瘦,重叠又分开。
碘伏味未散,混着消毒棉球的酒精气,冷得刺骨,却也把一切藏不住的秘密照得雪亮。
江赎坐在床沿,把卷起的校服袖口又往下拉了拉。
盛望靠在对面药柜,石膏腿搭在矮凳上,目光落在江赎的手臂内侧——
那里,有一块新揭纱布留下的胶痕,纵横交错,像一张微缩的地图。
而真正让盛望呼吸骤停的,是胶痕下方、靠近肘弯的一排旧疤。
浅白,细长,排列得过于整齐,像被谁用尺子量着割出来。
灯光下,它们泛着淡淡的珠母光泽,安静、顽固,却疼得触目惊心。
“怎么弄的?”
盛望声音低,像在问,又像不敢问。
江赎没立刻回答,只用指腹蹭了蹭那些疤,仿佛想把它们抹平。
“很久以前。”
四个字,轻得像尘埃,却堵得人胸口发闷。
盛望蹲下来,单膝着地,石膏腿被迫伸直,疼得他皱了下眉,却没停。
他伸手,指尖悬在疤上方一厘米,不敢落下。
“疼吗?”
江赎摇头,嘴角弯了一下,弧度却薄得随时会碎。
“早就不疼了。”
盛望不信。
他见过江赎膝盖裂开的模样,见过他背着比自己重四十斤的人还咬牙说没事——
可这些疤不一样。
它们太平整,像被时间反复打磨过的刃,割进肉里,再长出来,依旧带着旧日的寒光。
校医回来拿药,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江赎迅速把袖口放下,动作快到像做错事的孩子。
盛望却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腕,掌心滚烫。
“别藏。”
两个字,像命令,又像哀求。
江赎僵住,睫毛颤了颤,终究没再动。
校医推门进来,看见两人对峙的姿势,愣了一下。
“怎么了?”
盛望抬头,声音平静:“老师,能给我一瓶生理盐水吗?我想帮他擦擦伤口。”
校医“嗯”了一声,把玻璃瓶递过来,又识趣地退了出去。
门关上,白帘再次落下。
盛望拧开瓶盖,倒了一点盐水在纱布上,轻轻按在江赎的手臂内侧。
盐水碰到旧疤,微微刺痛,江赎下意识缩了缩。
盛望却固执地没松手,一下一下,动作轻得像在擦一件易碎的瓷器。
纱布很快染上淡粉色,分不清是水迹还是血痕。
江赎低头,看见盛望的发旋,黑色的发尾被汗水粘成一小撮,像倔强的草。
他忽然想起母亲最后一次给他擦药——
也是这样半蹲着,也是这样小心翼翼,仿佛他是玻璃做的,一碰就碎。
可母亲走后,再没人这样对他。
直到今天。
“什么时候开始?”
盛望问。
江赎沉默了很久,久到纱布上的水迹都快干了。
“初二。”
他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妈刚走,我爸在工地出事,家里天天有人来砸门要钱。”
“我晚上睡不着,就……”
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盛望却懂了。
那些整齐排列的疤,不是意外,是求救。
是少年在深夜被绝望淹没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盛望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
他继续擦,动作更轻,仿佛每一下都能把那些旧日的疼痛擦掉一点。
可他知道,疼痛不会消失,只会被时间埋得更深。
他能做的,只是让江赎知道——
从今以后,有人陪他一起疼。
纱布擦完,盛望从口袋里摸出一管新的祛疤膏。
白色软管,银色标签,是上次去医院复查时医生开的,他一直随身带着。
他拧开盖子,挤出一点淡青色膏体,用指腹轻轻点在疤痕上。
药膏凉凉的,带着淡淡的薄荷味。
江赎的手臂微微颤了一下,却没躲。
盛望的指尖在疤痕上打圈,动作很慢,像在画一幅画。
“以后别再做傻事了。”
他说。
江赎“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风。
盛望抬头看他,目光认真:“答应我。”
江赎对上他的视线,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点了点头,声音哑却坚定:“好。”
盛望这才露出一点笑意,像终于等到迟到的春天。
他把药膏盖好,塞进江赎手里:“每天擦两次,我检查。”
江赎握紧软管,指尖发白,却没再拒绝。
晚自习前,教室人声鼎沸。
江赎坐在最后一排,把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臂内侧的疤痕。
药膏还在发挥作用,凉丝丝的,像一条细小的河流,在皮肤下静静流淌。
盛望从前排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杯温水,放在他桌上:“吃药。”
江赎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中午忘了吃氟西汀。
他接过杯子,指尖碰到盛望的掌心,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像一个小小的火种。
盛望没走,只是站在他桌边,目光落在那些疤痕上。
“还疼吗?”
江赎摇头,声音轻:“不疼了。”
盛望点头,伸手替他拉下袖口,动作轻得像在掩藏一个秘密。
“那就好。”
他说完,转身回座位。
江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某处被轻轻熨平了。
那些旧疤还在,却不再像从前那样疼。
夜自习下课,教室灯一盏盏熄灭。
江赎收拾书包,把药膏放进笔袋夹层,和母亲的录音、盛望的转账截图放在一起。
盛望走过来,把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条塞进他手心。
“明天开始,我陪你擦药。”
纸条上是盛望的字迹,龙飞凤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江赎握紧纸条,指尖微微发抖。
他抬头,看见盛望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
那些疤痕不会消失,但它们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从今以后,有人陪他一起疼,一起等它们慢慢褪色。
夜深了,走廊的灯一盏盏熄灭。
江赎和盛望并肩走出教室,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条终于汇合的河流,静静流向同一个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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