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傍晚,雨丝像一层被拉薄的雾,把操场上的灯光晕成毛茸茸的圆球。高二 A 班全体被留在教室里,灯全开着,风扇被关掉,空气闷热而黏稠。何进站在讲台中央,两手撑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面前摊着一张纸——贴吧视频的打印截图、匿名举报信的复印件、以及两封家长连夜发来的质问邮件。
他抬头,目光像探照灯,一张脸一张脸地扫过去,无人敢与他对视。
“今天,我不讲语文,也不讲纪律。”
何进的声音比平时低两度,却更有重量,像铅块落在每个人的耳膜。
“我来讲‘人’。”
“讲你们怎么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推上审判台。”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雨声。
江赎坐在最后一排,背脊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苍白。
他的桌面空无一物,连水杯都没摆——像刻意把自己变成透明。
盛望坐在他斜前方,拳头攥得青筋暴起,却始终没有回头。
齐嘉豪缺席,座位空着,像一张被撕掉的日历。
何进把打印纸举起来,屏幕闪光映在纸上,像素颗粒粗粝。
“38 秒的视频,1 万 4 千次转发,两千条辱骂。”
“你们告诉我,这是玩笑,还是谋杀?”
没有人回答。
风扇叶片静止,黑板擦滚到讲台边缘,发出极轻的“嗒”。
何进把纸啪地拍在桌面,声音炸开——
“谋杀不用刀!流言、起哄、点赞,一样能杀人!”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 A4,纸边被雨水洇湿。
“昨晚,我收到一封匿名信。”
何进顿了顿,目光掠过全班,最后落在江赎身上,却没有停留。
“信里说:‘老师,对不起,我也是帮凶。’”
教室里响起极轻的抽气声。
何进的声音更低——
“写信的人说,他只是在贴吧点了一个赞,随手转发了一句‘这样的人也配 712?’
可他知道,那句话会像钉子,钉在另一个人的脊梁上。”
“他问我:老师,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何进抬眼,声音忽然拔高:“你们告诉我,来得及吗?”
他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三条竖线。
粉笔划在水泥板上,发出刺耳的“吱”。
“第一条线——事实。”
“江赎同学抽屉里,除了一支 2B 铅笔,什么都没有。”
“监控我亲自调了,高清,4K,没有剪辑。”
他在第一条线旁写下:712 分,真实有效。
“第二条线——动机。”
“有人说他穷,所以偷卷。请问,穷是原罪吗?”
何进的目光扫过教室,停在某个角落。
“助学金公示栏里,有他父亲瘫痪的证明,有他母亲去世的火化单。
如果你们把这些叫‘动机’,那我只能说,你们的书白读了。”
“第三条线——代价。”
何进用粉笔在第三条线上狠狠一点,粉笔断成两截。
“代价是,一个 17 岁的少年,在凌晨两点给我发消息:
‘老师,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没人骂我了?’”
教室死寂。
江赎的睫毛颤了一下,指尖掐进掌心。
盛望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地倒在地上。
“坐下。”何进没有吼,只是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盛望红着眼,缓缓坐回去。
何进深吸一口气,声音放缓,却更沉。
“今天,我不点名批评任何人。
因为点名已经没有意义。
流言的源头,也许是一个人,但扩散的,是我们所有人。”
他走到江赎桌前,停下,低头看他。
“江赎,你愿不愿意站起来?”
江赎怔了一下,还是起身。他的膝盖撞到桌角,发出闷响,却一声不吭。
何进面向全班:
“现在,所有人,起立。”
46 把椅子同时移动,地板发出轰然的“隆”。
“向江赎同学,鞠一躬。”
没有人犹豫。
46 个少年,弯腰 90 度,像被同一根线牵引。
江赎僵在原地,嘴唇发抖。
何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这一躬,不是道歉,是提醒自己:
下一次键盘敲下、手指点赞之前,先想想今天这一躬。”
何进从讲台抽屉里拿出一只牛皮纸袋,封口贴着红色火漆。
“这里,有 46 封信,每人一封。
信里写着你们昨天写的匿名忏悔,也写着今天的保证。
我会封存,毕业那天再还你们。
到时候,希望你们有勇气当面读给自己听。”
他把袋子举高,火漆在灯下像凝固的血。
“现在,回座位。”
椅子再次移动,声音却比先前轻了许多。
何进最后看向江赎,声音低下来,像怕惊扰他:
“江同学,你还有话想说吗?”
江赎摇头,又点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谢谢老师,也谢谢大家。”
他鞠了一躬,腰弯得很深,像把整副脊背都折进尘埃里。
何进拍拍他的肩,掌心温度透过校服渗进来。
“别怕,今天以后,你不是一个人。”
训话结束,教室灯一盏盏熄灭。
学生们默默收拾书包,排队离开。
江赎走在最后,盛望在楼梯口等他。
两人并肩下楼,雨刚好停了。
操场上积水映出路灯,像一面破碎的镜子。
盛望突然开口:“老何今天挺帅。”
江赎笑了一下,声音轻:“嗯,像超人。”
盛望把手插进口袋,侧头看他:“以后我罩你,超人助理。”
江赎没回话,只是伸手,碰了碰盛望的指尖。
雨后的风带着泥土味,吹过两人之间。
那一瞬,他们都听见同一句话在心里落地——
“人”字,一撇一捺,终于站稳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