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早晨总是黏腻。梅雨尾巴缠在南京上空，雨丝细得像棉线，却足够把整座校园泡得发胀。江赎七点整踏进教室，鞋底带进来的水在地板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暗色轨迹，像一条怯生生的河流。他把伞折好，伞骨折了一根，金属尖端用白色医用胶布缠了两圈，胶布边缘被磨得起毛，仿佛随时会松开——又像某种坚持，不肯轻易脱落。
教室后排的储物柜上方，永远缺一块瓷砖，雨水沿着墙缝渗进来，滴答、滴答，落在江赎的桌角。他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独立包装的创口贴，粉色小猪图案。那是上周体育课，他看见生活委员给摔破的膝盖贴的，剩了一片，对方随手扔进垃圾桶。江赎捡了回来，用酒精棉擦了擦塑封表面，一直带在身上。
第一节是物理，何进抱着一摞卷子进门，鞋跟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嗒嗒”声。他扫视一圈，目光在江赎脸上多停了两秒，像确认什么。随后，他宣布：“下周期中考试，座位按成绩排，倒数三名自动调最后一排。”最后一句话像钉子，精准钉进江赎的胸口。他垂下眼，指尖摩挲着创口贴锯齿状的边缘，仿佛这样就能把心跳磨钝。
课间十分钟，教室像一锅煮沸的水。高天扬抱着篮球冲进来，鞋底带的水珠飞溅到江赎的卷子上，墨迹瞬间晕开。高天扬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擦，却越擦越脏。江赎摇摇头，从笔袋里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按在墨痕上，像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
“谢了。”高天扬挠挠头，目光落在江赎手背的创面上——那是昨天帮齐嘉豪搬书时被铁皮划的，一条细长的血线，边缘已经结痂。江赎没说话，只是撕开了那片粉色小猪创口贴，贴在伤口上。小猪冲他咧嘴笑，他却笑得比小猪还轻。
齐嘉豪就是这时候走过来的。他手里拿着一杯冰美式，杯壁的水珠滚落，滴在江赎的卷子上，与之前的墨迹混成一片模糊的灰。齐嘉豪“啧”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夸张的歉意：“哎呀，手滑。”他弯腰，凑近江赎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穷鬼，下周考完你就滚出A班了，最后一排都救不了你。”
江赎没抬头，只是用指腹压了压创口贴的边缘，确保它粘牢。他的动作很慢，像在举行某种仪式。齐嘉豪无趣地直起身，冰美式随手放在江赎的桌角，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咚”。
第三节是英语，杨菁让同桌互改默写。盛望把江赎的卷子拿过去，红笔圈出两个拼写错误，却在末尾画了一颗小小的星星。江赎看着那颗星星，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用金色的贴纸在他作业本上贴星星，说攒够十颗就带他去玄武湖划船。后来星星攒够了，母亲却走了。他把那颗星星剪下来，贴在创口贴的背面，小猪的笑脸被星星遮住，只剩下一双弯弯的眼睛。
午休，教室里只剩下风扇转动的“嗡嗡”声。江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是昨晚剩下的白粥和一点榨菜。他刚打开，就听见后门被推开的声音。盛望抱着一摞练习册走进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他把最上面一本放在江赎桌上，是一本崭新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封面贴着一张便利贴：“错题整理，谢谢你的方法。”
江赎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像湖面掠过一阵风，转瞬即逝。他打开练习册，扉页上写着盛望的名字，字迹潇洒。他把便利贴撕下来，折成小小的方块，放进笔盒夹层——那里已经躺着三张“去死”的便利贴，如今多了一颗星星。
下午，雨停了，太阳却像突然醒来的野兽，把校园烤得发烫。体育课，男生测1000米。江赎站在起跑线，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高天扬拍拍他的肩膀：“撑不住就下来，别硬撑。”江赎点点头，却在第一圈就摔倒了。膝盖磕在塑胶跑道上，瞬间渗出血珠，像一串细小的红宝石。他爬起来，继续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最后一圈，他几乎是拖着腿冲过终点，整个人扑倒在草地上，膝盖上的血已经浸透裤腿。
盛望第一个冲过来，手里拿着一瓶冰水，却没有直接浇在伤口上。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创口贴——和江赎那片粉色小猪一模一样，只是图案换成了蓝色鲸鱼。他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把创口贴贴在江赎的伤口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
“谢谢。”江赎的声音沙哑，却带着笑意。
“谢什么？”盛望皱眉，“你帮了我那么多次，我都没说谢。”
江赎没再说话，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蓝色鲸鱼，像在确认它的存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那一刻，江赎忽然觉得，膝盖上的伤口不那么疼了，也许是因为鲸鱼在游，也许是因为盛望的眉头皱得太认真。
放学铃响，江赎收拾好书包，把那本《神经科学导论》抱在怀里。书页间夹着一张纸条，是盛望写的：“下周考试，一起复习？”纸条末尾，又画了一颗星星。江赎把纸条折成小小的方块，放进胸前的口袋，靠近心脏的位置。
他走出教室，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书包里，创口贴只剩最后一片，粉色小猪笑得没心没肺。江赎摸了摸右眼角的泪痣，低声说：“明天见，创口贴少年。”
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带着梧桐叶沙沙的响声。江赎的背影在风里晃了晃，却始终没回头。他知道，明天还会有新的伤口，也还会有新的创口贴。只要他还能笑，就还不算太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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