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早晨，雨忽然停了，湿气却更重，像有人把整座校园泡在一缸未拧干的衣服里。玻璃窗蒙着雾，水珠一颗颗往下掉，落在窗台上，发出极轻的“嗒”，像谁在用指尖敲秘密的节拍。
江赎到得比平日早，因为要去教务处领助学金。他敲门，徐大嘴正端着紫砂壶喝茶，壶嘴溢出的热气把他的圆脸蒸得通红。徐大嘴抬头，目光像扫描仪，从江赎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扫到那双开了口的运动鞋，最后停在他右手腕——那里贴着一片新的创口贴，蓝色鲸鱼，边缘已经卷边。
“江……赎？”徐大嘴故意拖长音，像在确认一个生僻字，“你爸最近怎么样？”
“瘫着。”江赎回答得简短，声音却平稳。他把低保证明、残疾证、父亲的病历复印件依次排开，纸张带着潮湿的温度，像刚从阴沟里捞上来。徐大嘴用两根手指捏起病历，翻了两页，又“啧”了一声，在审批表上盖了章。钢印“咔嚓”一声，像给某个伤口又钉了一颗钉子。
“钱下周打饭卡，记得签名。”徐大嘴把表递回来，指尖在“金额”一栏点了点——八百五十元整。江赎低头签“江赎”两个字，笔画细瘦，像两根即将折断的芦苇。
走出教务处，他把审批表折成四折，塞进胸前的口袋，和盛望那张“一起复习”的纸条并排。口袋很浅，两张纸贴在一起，像两片薄薄的冰。
早读铃响，他踏进教室，脚步比平时沉。齐嘉豪正在第一排吃手抓饼，油渍顺着指缝滴到地板上。他抬头，目光像一把湿滑的钩子：“哟，穷鬼领钱去啦？”声音不大，刚好够前后三排听见。有人笑，声音像碎玻璃。
江赎没停，径直走向最后一排。桌面上又添了新字，这次是用黑色记号笔写的——药罐。笔画粗粝，带着酒精未干的反光。他坐下，把书包塞进桌肚，药盒和药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一群被关起来的鸟在扑腾。
第一节是语文。旺财抱着卷子进门，眼镜片上蒙着一层雾，他随手用袖子擦了擦，开口就是默写抽查。江赎打开笔盒，取出一支最短的铅笔——笔芯只剩两厘米，是他昨晚用小刀削的。笔尖刚碰到纸，齐嘉豪的脚踢了过来，桌腿一歪，药盒“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白色药片滚得到处都是。
空气瞬间安静。旺财皱眉：“怎么回事？”
齐嘉豪举手，一脸无辜：“老师，江赎同学药品管理不当，影响课堂秩序。”
旺财走下讲台，弯腰捡起一片药，看了看标签——氟西汀。他的眉头皱得更深，却没有多问，只是把药片放回江赎掌心：“好好收着。”声音很低，像怕惊动什么。
江赎蹲下去，一片一片捡。药片沾了灰尘，他用袖口擦，擦不干净，就放进嘴里干咽。苦涩在舌尖炸开，像一口咬碎了月亮。盛望从前面递来一张折好的纸巾，江赎没接，只是把最后一片药攥在手心，攥得指节发白。
第二节下课，高天扬抱着篮球回来，看见地上的脚印，皱眉：“谁干的？”没人回答。他弯腰帮江赎把药盒扶正，发现盖子裂了，用透明胶缠了两圈，动作笨拙却认真。缠好后，他把药盒放回桌肚深处，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塞进江赎掌心：“甜的，压压苦味。”
巧克力已经有些化了，锡纸黏在糖块上。江赎剥开，咬了一小口，甜味混着苦味，像一场迟到的救赎。他抬头，看见盛望站在过道里，手里拿着一本练习册，目光落在药盒上，眉头微蹙。江赎冲他摇摇头，示意没事。
午休，教室里只剩下风扇的嗡嗡声。江赎把药盒里的药倒出来，数了数——氟西汀剩七粒，阿普唑仑剩三粒，够撑到下周末。他把药片重新装回药盒，用透明胶把盖子缠得严严实实，像给伤口打绷带。缠好后，他把药盒放进书包最里层，拉上拉链，动作轻得像在埋葬一个秘密。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测立定跳远，江赎跳了一米六，勉强及格。齐嘉豪跳了两米三，落地时故意往江赎这边靠，肩膀撞过来，江赎踉跄两步，膝盖磕在台阶上，瞬间青紫。盛望跑过来，蹲下身检查伤口，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
“去医务室。”盛望说。
江赎摇头：“回教室，有药。”
回教室的路上，盛望走在前面，背影像一堵墙。江赎跟在后面，脚步一瘸一拐。路过小卖部时，盛望停下，买了两瓶冰水，一瓶递给江赎，一瓶贴在他的膝盖上。冰凉的触感让江赎打了个哆嗦，却觉得疼痛减轻了些。
晚自习前，教室里闹哄哄的。齐嘉豪拿着一杯冰美式，杯壁的水珠滚落，滴在江赎的英语书上，墨水晕开一片模糊的灰。江赎没抬头，只是用纸巾吸干水分，继续背单词。齐嘉豪无趣地走开，冰美式随手放在窗台上，水珠顺着杯壁流下，在窗台上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放学铃响，江赎收拾好书包，把药盒抱在怀里。走出教室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书包里，药片碰撞的声音渐渐被城市的喧嚣淹没。他走到公交站，从口袋里摸出那八百五十元的助学金信封，抽出一张百元，塞进投币箱，剩下的塞回口袋，贴着心脏的位置。
车窗上，雨痕未干，夕阳照进来，把车厢分成明暗两半。江赎坐在暗处，把药盒贴在胸口，像贴住一个随时会漏风的洞。车启动的那一刻，他轻声说：“明天见，药罐。”
风从车窗缝隙吹进来，带着梧桐叶沙沙的响声。江赎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药片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无人听见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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