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外,雨下得毫无节奏,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割着天空。
江赎站在台阶最下面,黑色雨伞被风掀起,伞骨折了一根,雨水顺着伞骨尖端滴进他的领口。
他手里提着一个极小的木盒——
深褐色,木纹细密,边角包着黄铜,轻得不像装过一个人。
盒面上贴着一张白色标签:
江琴 1976.8.12—2023.5.2
雨水把标签泡得发皱,墨迹晕开,像谁没来得及擦的眼泪。
“火化的时候,我没敢进去。
你爸在 ICU 里还插着管,只能我来。
工作人员说,‘怎么轻得像没装?’
我回他:‘她瘦了一辈子,连骨头都轻。’”
李阿姨把骨灰盒递到江赎怀里时,手指一直在抖。
江赎接过,木盒贴着胸口,冰凉,像一块刚从冰柜里取出的铁。
那一刻,他才明白“轻”有多重——
轻到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轻到连影子都抓不住。
回程的 34 路公交,车厢空荡。
江赎坐在最后一排,骨灰盒放在膝上,双手环着,像抱一只易碎的鸟。
车窗起雾,他用指尖写下“妈妈”两个字,水汽很快模糊了边缘。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放低了广播音量,
只剩雨刷器“哒、哒”地来回摆动,像心脏被缓慢撕扯。
车到终点站,司机轻声提醒:“小伙子,终点了。”
江赎才回过神,木盒在怀里纹丝不动,
他却觉得那重量正一点点渗进骨头。
ICU 门口的长椅泛着冷光。
父亲躺在最里面的床位,身上插满管子,
呼吸机发出规律的“嘶——呼——”,像替他说不出口的痛。
江赎把骨灰盒放在床头小桌,
黄铜锁扣碰到不锈钢托盘,发出极轻的“叮”。
父亲睁眼,目光落在木盒上,瞳孔猛地收缩。
他没有力气抬手,只能用眼神一遍遍描摹那行字。
江赎握住父亲的手背,声音哑得像砂纸:
“爸,我把妈带回来了。”
父亲眼角滑下一滴泪,顺着氧气管,落进鬓角。
护士来换药,托盘里的玻璃瓶叮当作响。
她看了一眼木盒,下意识放轻动作,
却在转身时碰倒了托盘——
玻璃瓶碎裂,药液四溅,
骨灰盒被撞得往前一滑,
江赎心脏骤停,双手扑过去接住,
木盒在掌心转了个圈,稳稳停住。
护士连声道歉,江赎摇头,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说不出“没关系”。
那一刻,他明白:
不是怕盒子摔了,是怕里面的人再也找不到归处。
夜里十点,医院走廊只剩应急灯。
江赎坐在长椅,把骨灰盒抱在怀里,像抱一个小孩。
他低声说话,声音被雨声撕得七零八落:
“妈,我今天交了学费,奖学金到账了。
你还说要看我高中毕业,
怎么就不等等呢?”
木盒冰凉,没有回答。
他继续絮絮叨叨:
“ICU 的医生说爸下周能转普通病房,
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他。
只是……你别走太快,
我怕我追不上。”
说到最后,他把额头抵在盒盖上,
泪水顺着木纹渗进去,像回到最初的子宫。
盛望是凌晨一点赶到的,浑身湿透。
他把伞扔在门口,蹲在江赎面前,
伸手覆在木盒上,掌心滚烫。
“我来了。”
江赎抬头,眼睛红肿,声音像被雨水泡烂:
“盛望,它轻得……像什么都没装。”
盛望没回话,只是轻轻把盒子连同江赎的手一起握住,
像在托住一个随时会碎的世界。
良久,他低声说:
“不是轻,是她把重量都留给你了。”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江赎抱着骨灰盒,坐最早一班公交回家。
老小区楼道狭窄,木盒磕在栏杆上,发出闷响。
他停在四楼门口,掏出钥匙,
钥匙圈上还挂着母亲三年前给他买的毛绒兔子,
耳朵已经磨秃。
门开的一瞬间,灰尘在阳光里浮动,
像无数细小的灵魂。
江赎把骨灰盒放在餐桌正中央,
那是母亲生前每天擦得最亮的地方。
他拉开椅子,坐下,
从书包里掏出奖学金回执单,
工工整整铺在盒子前,
像交一份迟到的成绩单。
ICU 的探视时间只有十分钟。
父亲的声音透过氧气面罩,虚弱却清晰:
“小赎……把你妈……放在客厅……照片旁边……
她想……看灯……”
江赎点头,喉头滚动,却说不出话。
电话挂断,他抱着骨灰盒回到医院,
把它放在床头小桌,
正对着那盏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暖黄台灯。
灯光打在木盒上,
黄铜包角反射出温柔的光晕,
像母亲最后对他笑的样子。
七天后,父亲转出 ICU。
出院那天,江赎把骨灰盒放进早就准备好的小壁龛,
壁龛里摆着母亲的照片、一束干雏菊、
以及那张奖学金回执单。
他轻轻合上玻璃门,
锁扣发出极轻的“咔哒”。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
骨灰盒那么轻,是因为母亲把所有的重量——
生的希望、活的勇气、爱的记忆——
都留给了他。
而他,必须带着这份重量,
继续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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