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盒入土后的第三天,雨下得缠绵,像谁把天空拧成了湿毛巾。
江赎从长途大巴下来,背一只旧帆布包,包底沾着泥。
他没打伞,雨水顺着鬓角流进衣领,一路冷到胸口。
站前广场人声嘈杂,出租车喇叭此起彼伏,他却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熟悉的南京土腥味,也有殡仪馆残留的檀香味,两种味道绞在一起,像一条勒住喉咙的绳子。
地铁二号线,车厢空荡。
江赎坐在最后一排,把帆布包抱在怀里,像抱一只空掉的骨灰盒。
包里没有书,只有一只被叠得方方正正的请假条——
背面写满了日期、药名、费用,以及父亲用眼神留给他的那句“我等你”。
他把请假条贴在车窗,雨珠从外面滚落,把墨迹晕成一朵朵乌云。
列车穿过挹江门隧道,黑暗短暂吞没灯光,江赎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
咚、咚、咚——像母亲生前在厨房剁饺子馅的节奏。
中午十二点,附中校门大开。
保安亭里的大叔认得他,抬杆时问了一句:
“家里事办完了?”
江赎点头,喉咙却像被糯米粘住,发不出声音。
他踏进门,梧桐叶落了一地,雨水把叶子泡得发黑,踩上去发出“噗嗤”一声轻响。
那声音让他想起骨灰盒入土时,泥土落在木盖上的闷响。
高二 A 班正在上英语。
杨菁站在讲台,背对门口写板书,粉笔在黑板上划出“survive”这个单词。
江赎站在门框外,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帆布包带子。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翻页声,他看见——
盛望坐在第三排,左手托腮,右手转笔,笔杆敲在桌面,哒哒哒;
江添坐在第五排,背脊笔直,像一把收拢的剑;
齐嘉豪的位置空着——处分还没撤销,座位蒙着一层薄灰。
而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空着,桌面干净,椅子倒扣——那是留给他的。
杨菁写完最后一个字母,回头,目光落在门口。
粉笔在她指尖断成两截,声音清脆。
全班顺着她的视线回头,四十六双眼睛同时聚焦。
江赎站在光影交界处,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
盛望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啦”。
江添没回头,却悄悄把手里转着的笔放平。
杨菁放下粉笔,声音比平时轻:“江赎,欢迎回来。”
那声音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沉默的锁。
江赎走进教室,脚步很慢,像怕踩碎什么。
他先把帆布包放在椅背上,再把倒扣的椅子翻正,动作轻得像在安放一件易碎品。
坐下时,椅子发出极轻的“咯吱”,像一声久违的叹息。
桌面被人擦过,干净得能映出他的脸——
眼底青黑,嘴角干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只深蓝色鲸鱼布偶,
鲸鱼的背上绣着一行小字:
“欢迎回家。”
是盛望昨晚熬夜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密实得可爱。
布偶旁边,放着一瓶云南白药,一瓶碘伏,一张折得四方的银行卡——
卡背面贴着便签:
“密码 712712,上限五千,应急。——江添”
再旁边,是一包用丝带扎好的板栗,
丝带颜色是附中校旗的红,
卡片上写着:“补糖,也补勇气。——高天扬”
江赎的手指一一掠过这些物件,像掠过一张张温热的脸。
黑板右下角,原本写着“江赎小偷”四个红字,
此刻已被擦得只剩淡淡痕迹,
却仍有同学拿粉笔在旁边补了一句:
“欢迎回家”——字迹歪歪扭扭,像一群孩子踮脚写的祝福。
江赎盯着那行字,鼻尖猛地酸涩。
他拿起粉笔,在“欢迎回家”后面,又加了一句:
“谢谢等我。”
粉笔灰沾在他指尖,像一场无声的拥抱。
杨菁敲了敲讲台,声音温柔:“我们继续。”
她指着黑板上的“survive”,说:
“这个词,除了‘生存’,还有‘挺过难关’的意思。”
她看向江赎,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鼓励。
江赎抬头,对上她的视线,轻轻点头。
那一刻,他仿佛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耳边说:
“小赎,活下去,像你的名字一样,把自己赎回来。”
下课铃响,同学们围过来,却没有人问“你还好吗”。
盛望把鲸鱼布偶塞到他怀里,小声说:“抱一下,就不疼了。”
江添把一张新的错题本放在他桌上,封面写着:
“第 1 页,重新开始。”
赵曦递给他一颗柠檬糖,糖纸皱巴巴的,却带着阳光的味道。
高天扬把板栗剥好,一颗颗放在他掌心,像放下一颗颗小小的太阳。
江赎低头,把脸埋进鲸鱼布偶的背,
泪水无声地渗进布料,却没有人笑话他。
放学铃响,江赎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他把那张被雨水晕开的请假条,
贴在教室后墙“心愿栏”的最中间,
旁边是鲸鱼布偶、云南白药、银行卡和板栗壳。
他轻轻关上门,锁扣发出极轻的“咔哒”。
走廊尽头,夕阳穿过梧桐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
江赎的影子落在其中,像一条终于靠岸的船。
他低头,轻声说了一句:
“妈,我回到座位了。”
风从走廊尽头吹来,带着栀子花香,
像回应,又像告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