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中周五的晚自习永远像一锅半沸的水——表面安静，底部却翻滚着焦躁的气泡。空调坏了三天，教务处只抬来两台吱呀作响的电风扇，风一吹，满教室的卷子边角同时掀起，像一群受惊的白鸽。
江赎坐在最后一排，左耳塞着耳机，右耳空着，方便听见老师叫他的名字。耳机线从校服领口蜿蜒进桌肚，连着一部屏幕碎裂的旧 MP3——那是他母亲去世前留给他的唯一物件，内存只有 2G，却塞满了她生前录给“未来的小赎”的语音。文件命名很随意：1.wav、2.wav……最后一个停在 47.wav。每次听完，他都要重新拖到最顶端，仿佛只有这样，时间才不会继续往前走。
今晚，他点开的是 23.wav。
电流声先涌进来，像潮水扑打礁石。随后是母亲压低的气音：“小赎，今天南京下雨了吗？妈妈这边……咳，这边也在下雨。你记得把伞放在书包侧兜，别学我老忘……”
背景里有医院心电监护的“滴——滴——”，节奏平稳，却听得人喉咙发紧。母亲的声音继续：“如果哪天你觉得自己撑不住了，就听一听下雨的声音。雨总会停的，真的。”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江赎把音量调到最低，拇指悬在“播放”键上，迟迟没按下去。他怕再听一遍，就会忍不住在教室里崩溃；又怕不听，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呼吸。
“江赎，改卷子。”杨菁的声音从前排飘来。
他猛地回神，扯下耳机，慌乱中耳机线勾到桌角的铁钩，“刺啦”一声，一只耳机头被拽得裸露铜丝。声音外泄，极轻极轻，却足以让路过的盛望捕捉到——
“……雨总会停的。”
盛望脚步一顿，回头。江赎已经把 MP3 塞进桌肚，右手按住耳机线断裂处，像按住一条跳动的血管。他的背绷得笔直，肩膀却微微前倾，仿佛随时准备把自己折叠进桌板里。
盛望没说话，把刚从小卖部买的冰镇可乐放在他卷子旁边，水珠顺着罐壁滚落，在“穷鬼”两个铅笔字上晕开一片淡蓝色的湖。
晚自习第二节是物理小测。何进搬了张椅子坐在讲台后，风扇吹起他额前稀疏的刘海，露出锃亮的头皮。江赎的笔芯写到第三道大题时突然断掉，断口飞出去的铅芯弹在盛望后脑勺，留下一个白点。
盛望“嘶”了一声回头，江赎举着半截铅笔，像举着一把钝刀，神情茫然。盛望叹了口气，把自己唯一一支备用自动笔递过去。笔杆上贴着一张粉色小贴纸：别咬我，疼。
江赎接过，指尖冰凉。他低声道谢，声音被风扇吹得支离破碎。就在他低头继续写题时，口袋里突然传来细小的“嘀——”——MP3 的电量告急。他慌忙去关，屏幕却先一步熄灭，像一盏灯被谁掐断了芯。
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铃响，教室瞬间沸腾。江赎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等人群散尽，才重新掏出 MP3。屏幕黑着，无论他怎么按开机键，都只有死一样的沉默。他拆开笔盒，想找备用电池，却只摸出一张折得极小的纸条——
“穷鬼，明天你耳机里的秘密全校都会听见。”
字迹是齐嘉豪的，嚣张的连笔，像一把把匕首。
江赎的指尖开始发抖。他想起 MP3 里不仅有母亲的录音，还有他深夜崩溃时录给自己的留言——那些“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的碎片，像藏在暗处的毒瘤，一旦曝光，足够将他撕成碎片。
他攥着 MP3冲出教室，走廊灯管年久失修，一闪一闪。快到楼梯口时，他撞上一个人——盛望。盛望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便利店袋子，里面是两节七号电池。
“跑什么？”盛望问。
江赎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把攥得发白的 MP3 递过去。盛望低头，看见屏幕上的裂纹，也看见那张纸条。他的眉心慢慢蹙起，像被冰锥划了一道。
“跟我来。”他说。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旧实验楼的天台。风很大，吹得江赎的校服猎猎作响，像一只被撕破的帆。盛望从袋子里掏出电池，动作熟练地替 MP3 换上。屏幕亮起的一瞬间，电量从红色跳回绿色，江赎的肩膀终于松了半分。
“录音？”盛望问。
江赎点头，把耳机递过去。盛望犹豫了一下，还是塞进左耳。风把耳机线吹得摇晃，像一条想挣脱的蛇。盛望按下播放键——
“小赎，今天南京下雨了吗？”
风忽然停了。远处教学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像有人在夜色里依次关掉了星星。盛望站在风里，耳机里的女声温柔而虚弱，背景是医院特有的空洞回声。他听见那句“雨总会停的”，听见江赎在录音末尾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像应答，又像告别。
播放结束，盛望摘下耳机，沉默良久，才开口：“阿姨的声音很好听。”
江赎垂着眼，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他说：“我怕忘记。”
盛望把耳机重新塞回他手里，掌心覆在他冰凉的指节上，声音低而坚定：“那就多听几遍。但下次，让我陪你听。”
江赎抬头，盛望的眼睛在昏黄路灯下像两枚被水打磨过的玻璃球，清澈，却藏着不露声色的锋利。他忽然想起母亲说的“雨总会停”，可没人告诉他，雨停了之后，地上会留下怎样的水洼。
风又起了。盛望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创可贴，这次是深蓝色鲸鱼，和上次粉色小猪并排躺在江赎掌心。盛望拍拍他的肩：“回去吧，明天还要跑操。”
两人并肩下楼，脚步声在空旷楼梯间里回荡。江赎把耳机重新塞进左耳，这一次，他按下 23.wav，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赎，雨总会停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这一次，不再只是对录音，也是对走在前面的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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