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磨损的硬皮本摊在江赎膝上，月光像一层薄薄的盐，均匀地撒在纸面。这是母亲留给他的第三本日记，前两本已经随骨灰盒一起埋进土里——而这一本，母亲只写了一半，剩下一半空白，像一条被突然掐断的河。江赎用指尖抚过最后一张有墨迹的纸，日期停在母亲去世前三天：2023 年 5 月 2 日。
——
【5 月 2 日，晴】
今天没下雨，阳光很好。小赎去上学，我躺在医院走廊尽头的加床上，听隔壁病房的孩子哭。哭声像钉子，一颗一颗钉进我的肺里。医生说“再观察”，我知道他们在等一个可以签字的人。
我把耳机塞进耳朵，听雨声录音。那是去年夏天在阳台录的，雨点落在铁皮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门。小赎小时候怕打雷，我就放给他听，告诉他雷声只是天空在搬家具。现在，雷声搬不动我了。
小赎中午来送饭，饭盒里多了一块红烧肉。他说是学校食堂阿姨给的，我知道他把菜钱省下来了。孩子瘦了，下巴尖得像铅笔头。我摸摸他的头，头发软得像刚出生的小猫。
夜里，我偷偷拔掉氧气管，试着走了两步。走廊很长，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我扶着墙，听见自己心跳在墙上反弹，像有人在远处喊我的名字。
最后一步，我停在窗前，看见对面楼顶的天线，像一根孤独的旗杆。我突然想起小赎刚出生那天，也是这样的黄昏，我把脸贴在他胸口，听见他心脏“咚、咚、咚”地敲，像在说：妈妈，带我回家。
我回到床上，把耳机塞进他枕头里。雨声停了，心跳也慢了。
明天，我想录一段新的雨声给他。
——
墨迹到这里戛然而止，像被一把钝刀生生切断。江赎的指尖停在最后一个句号上，指腹沾到一点干涸的墨粉，像摸到母亲最后的体温。
空白页之后，夹着一张便签，是母亲的笔迹，却写在不同的纸上，颜色更黄，字迹更潦草，像是后来匆匆补上的：
【如果这张纸被看见，就说明我已经走了。】
【小赎，对不起，妈妈没力气写完。】
【耳机在抽屉第二层，雨声录音在里面。】
【别怕，雨停了，你就抬头看天。】
【妈妈爱你，比整个夏天还要长。】
江赎把便签贴在最后一页空白处，像把母亲未说完的话缝进日记的伤口。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副旧耳机——白色线材已经泛黄，插头锈迹斑斑，却仍能发出清脆的雨声。
他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雨点落在铁皮屋顶的声音在耳膜里炸开，像母亲的手掌轻轻覆在他头顶。江赎闭上眼睛，听见日记本的空白页自动翻页，像母亲替他补上未完的句子：
【5 月 3 日，晴】
小赎，今天我没醒。
雨还在下，你记得带伞。
别怕，雷声只是天空在搬家具。
搬完，就亮了。
日记合上，月光依旧。江赎把最后一页撕下，折成小小的纸船，放进窗台上的玻璃杯。杯底积着一点雨水，纸船浮起，像一段终于寄出的信。
窗外，雨停了。江赎抬头，看见云层裂开一道缝，淡金色的光漏下来，照在纸船上，也照在他重新亮起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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