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傍晚，南京城被一场暴雨洗得发亮。附中旧宿舍区外的路灯刚亮，橘黄光晕下，积水映出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子，像一张打翻的油彩。
江赎拎着超市塑料袋，沿着围墙走回校门。袋子里是两桶打折泡面、一袋四块钱切片面包，以及一瓶特价牛奶——今晚和明早的口粮。雨后的风带着土腥味，他下意识把校服外套裹紧，袖口短得露出苍白的手腕。
与此同时，高二A班的微信群里弹出一张高清照片。
发图的人是齐嘉豪，配文只有三个字：
「穷鬼位。」
照片拍摄于周五晚自习结束后：
公告栏前，江赎踮着脚，指尖点在红榜第二行自己的名字。背后灯管闪成冷白色，把他瘦削的身影拉得细长。校服因为多次洗涤而褪成淡蓝，领口线头突兀；脚上的帆布鞋被雨水浸出深深浅浅的印子，一只鞋底侧边甚至开了胶。
所有细节被手机的夜景模式放大，像一场精心布置的解剖课：贫穷、倔强、不合群，每一像素都在供人围观。
图片发出去三分钟，点赞数破百。
评论区热闹得像油锅：
宋思锐：「712？真的假的？」
林北庭：「背影杀手？杀的是贫穷吧。」
齐嘉豪回复林北庭：「别笑死，他连补习班都上不起。」
隔壁班某匿名小号：「听说他爸瘫在床上，助学金买的资料？（狗头）」
高天扬发了个“闭嘴”表情，被淹没在更汹涌的“哈哈哈哈哈”里。
江赎没有班级群。
他直到周日早晨才知道照片的存在——盛望给他看截图时，指尖在屏幕上滑得很快，像要把那些字一把抹去。
“我举报了，但群管理员是齐嘉豪。”盛望嗓子哑着，“删不掉。”
周日早读前，齐嘉豪把那张照片洗成了A4大小，贴在后黑板“学习园地”正中央。
江赎进门时，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风扇声。所有人的目光刷地聚过来，像无数细小的针头。
照片上的自己背对众生，指尖停在“江赎 712”上，孤伶伶的第二名。
齐嘉豪倚在讲台旁，手里旋转着马克笔，笑得牙尖嘴利：“帮咱们班学霸留个纪念，省得他哪天忘了自己从哪儿来。”
有人笑，有人别过脸。江赎站在原地，耳朵里灌满嗡嗡的白噪音。
他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去撕照片。
“别动！”齐嘉豪用马克笔指他，“教室公物，撕坏要赔。”
江赎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盛望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赔多少？我出。”
江添同时起身，声音像冰：“我也出。”
齐嘉豪挑眉，笑意不减：“行啊，一人二十，微信还是支付宝？”
江赎却忽然松了手，转身回座位。
他把书包塞进桌肚，从笔袋里抽出圆规，拔掉保护套，对准照片正中——
“嘶啦”一声，照片从“江赎”两个字中间被划成两半。
再一下，四半。
圆规尖划过黑板，发出让人牙酸的“吱——”，粉笔末簌簌落下。
教室里瞬间死寂。
江赎把碎纸拢在一起，放进自己口袋，抬头看齐嘉豪，声音淡得像白开水：
“赔多少？记我账上。”
中午，食堂。
江赎端着餐盘——最便宜的豆芽炒粉丝，加五毛钱米饭。他掏出饭卡，余额显示：873.50。
刷卡机“滴”地扣掉两块八。
旁边窗口，齐嘉豪刚买了份黑椒牛排套餐，四十八块。
他把手机举到江赎面前，屏幕停在朋友圈界面：
新的照片，新的配文——
「穷鬼撕公物，穷横穷横的。」
配图是黑板被划花的特写，裂口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评论区再次热闹：
「敢做不敢当？」
「成绩好了不起？」
「助学金养出来的白眼狼？」
江赎垂眼，把餐盘端到角落。豆芽咸得发苦，他一口一口吃完，连汤汁都喝干净。
胃里泛起酸水，他却觉得踏实——至少今天不会饿。
傍晚，暴雨又来。
江赎躲在实验楼后门的屋檐下，给父亲打电话。
市医院的走廊嘈杂，护工阿姨嗓门很大：“你爸今天透析排第四台，晚上九点结束，你十一点前得把下回的钱交上，不然药得停。”
江赎“嗯”了一声，挂断。
微信提示音却在这时响起——
【盛望】发来一条转账消息：2000元。
备注只有两个字：赔偿。
江赎盯着那两个零，指尖发抖。
他退回转账，回复：
“不用。”
几秒后，盛望又发来一条语音，背景是雨声：
“不是施舍，是借。等你拿了竞赛奖金再还。”
江赎没再回。
他把手机塞进口袋，抬头看天。雨幕把远处的教学楼切割成模糊的色块，像一幅被水泡坏的水彩。
口袋里的照片碎片被雨水浸得发软，边缘卷曲，墨迹晕开，糊成一团黑。
他伸手进雨里，让雨水把碎片一点点打湿，直到纸屑变成泥一样的碎末，顺着指缝流进下水道。
江赎轻声说：
“妈，照片没了。”
“可我还在。”
夜里十一点，朋友圈出现一条新的动态。
发图人：盛望。
照片里，黑板上的裂痕被一张更大的白纸盖住，白纸上是手写的字迹：
“贫穷不是展览品，成绩也不是原罪。——A班全体班委”
下面附了一行小字：
“已报修，费用由班费承担。”
点赞数疯涨。
齐嘉豪的评论被淹没，像掉进深海的小石子，连回声都没有。
江赎躺在宿舍床上，MP3 电量耗尽，耳机里一片寂静。
他把盛望那条动态截图，存进名为“备份”的文件夹，然后关掉手机。
宿舍灯管嗡嗡作响，像遥远的耳鸣。
黑暗里，他摸了摸自己右眼角的泪痣，很小声很小声地说：
“妈，今天没有人拍照。”
“可我还是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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