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第四节课是体育，操场被前一夜的暴雨泡得发软。铁网围栏上挂着未干的雨珠，一碰就碎，像谁憋了半天的眼泪。
测试项目是八百米。男生组先跑。高天扬在第一道，江赎被分到最外侧的第六道。起跑前，江赎蹲下去系鞋带——那双帆布鞋早已开胶，他用了三根不同颜色的鞋带才把鞋面勉强箍住。
体育老师哨声尖锐。
第一圈，队伍拉得还紧。第二圈过半，跑道上的泥泞开始反噬，每一步都像踩在会呼吸的沼泽。江赎呼吸很重，却固执地留在前三。
最后一个直道，齐嘉豪突然从外道切进来，肩膀狠狠撞向江赎。
所有人都听见了“咔”的一声脆响——
那不是骨头，是江赎右脚鞋底的胶缝彻底裂开。
他整个人往前扑，膝盖重重磕在红白交界线上。泥水四溅，血珠瞬间从擦破的校服裤管里渗出来，像被挤爆的朱砂胶囊。
盛望在终点计时，秒表还在走，人已经冲了出去。
“老师，有人摔倒！”
体育老师皱着眉吹停哨子，比手势示意暂停。
盛望却先一步跑到江赎身边，蹲下，声音压得极低：“能动吗？”
江赎双手撑地想站起来，膝盖一软又跪回去。疼痛让他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只剩右眼角那颗泪痣突兀地黑。
齐嘉豪站在两步外，双手高举做无辜状：“哎呀，跑道太滑，不好意思啊。”
盛望猛地抬头。
那是一双平时总带笑的眼睛，此刻却沉得像暴雨将至的湖面。
他没吼，也没骂，只是松开江赎，一步一步走向齐嘉豪。
每走一步，泥水在他鞋底下发出“咕叽”一声，像倒计时。
齐嘉豪被盯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后退：“干嘛？我又不是故意的……”
盛望在距离他半步的地方停下，忽然伸手——
不是推搡，而是精准地扣住齐嘉豪的后颈，往下狠狠一按。
齐嘉豪的脸瞬间被压到膝盖高，视野里只剩盛望那双被雨水浸透的球鞋。
“道歉。”
声音不高，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戾。
操场的风声、围观同学的吸气声、老师跑来的脚步声，全部被这两个字压成背景。
齐嘉豪涨红了脸，挣扎：“你他妈放开——”
盛望手指再次收紧，指节泛白。
老师终于赶到，一把掰开盛望的手：“盛望！冷静！”
盛望松开，掌心却像被烫过，留下一圈指甲印。
齐嘉豪踉跄两步，恼羞成怒去揪盛望的领子，被老师拦腰截住。
场面乱成一团。
江赎还在原地，血沿着小腿往下淌，混着雨水，在跑道上晕开一条蜿蜒的红线。
他抬头，看见盛望背对着他，肩背绷得像拉满的弓，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竟像一簇簇小火苗。
医务室里，碘伏棉球擦过伤口时，江赎只是蹙了下眉。
盛望站在窗边，拳头抵着窗台，指节泛白。
校医出去拿纱布，门一关，屋里只剩雨点敲玻璃的声音。
江赎先开口，声音低哑：“别为了我打架。”
盛望没回头，嗓音发涩：“我没想打架，我只是……”
他顿了半秒，像在找一个不会吓到江赎的词：“我只是忍不了。”
江赎垂眼，用指腹抠着膝盖上的纱布边缘，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忍不了也要忍……我不想你因为我背处分。”
盛望猛地转身，眼眶却先红了：“江赎，你能不能别把自己放得那么低？你不是垃圾，也不是谁的出气筒。”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用气音吼出来的。
江赎愣住。
盛望的胸口剧烈起伏，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砸在地板上，溅起细小的花。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比江添还聪明。”
“你写的附加题解法，我看三遍才看懂。”
“你帮宋思锐整理竞赛错题，熬到凌晨三点，第二天还给他带豆浆。”
“你他妈这么好，凭什么要被欺负？”
一句比一句高，最后一句破音，像石子砸进玻璃。
江赎的指尖抖了抖，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却像被水泡皱的纸。
“盛望，”他喊他的名字，第一次没有加“同学”，“谢谢你。”
盛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下来：“谢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你做了。”江赎指了指膝盖上被重新包扎的伤口，纱布边缘贴着一张蓝色鲸鱼创可贴，“你替我做了一件我一直没学会的事——保护我自己。”
下午，处分通知贴了出来：
齐嘉豪推搡同学，导致他人受伤，记一次警告；
盛望动手，情节较轻，口头警告一次。
晚自习前，何进把盛望叫到办公室。
“下次再冲动，就不是警告这么简单。”
盛望垂眼：“老师，如果他再动江赎，我还是会冲动。”
何进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那就把冲动用在更有用的地方——下周校运会，你报一千五，把火气跑完。”
盛望点头，走出办公室时，脚步却比平时轻快。
他回到教室，把报名表拍在江赎桌上：“一千五，陪我练？”
江赎愣了愣，随即弯起眼睛：“好。”
报名表上，盛望的字迹龙飞凤舞，江赎的名字被他写在旁边，并排，像并肩的两个刻度。
窗外，雨后的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最后一排。
江添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在练习册空白处写下两个数字：
717 712
他把它们圈在一起，像圈住一个尚未说出口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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