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舟目送着春几千离开房间,眼中有他不曾察觉的万般眷恋。
他望着桌上已用得七七八八的膳食,一时有些发愣,随即却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真是可爱,如此爱吃,当叫他想去学一学庖厨之术了。
他并未收敛笑意,清朗的少年嗓音里透出几分烂漫,明艳得仿佛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不系舟并未被心上之人厌弃。
春几千回到自己房中,静心回想从赵老爷残念中感知到的画面——确实是不系舟一击封喉。
但那赵老爷临终前想的,以及他最深的执念,竟是希望毁去那件传家之物,以免业障延续祸及子孙。
此前赵老爷月月上贡,便是为恳请春几千出手解决此物引发的异状。不过一个偏远水乡的乡绅,还是经常去做善事广受乡邻好评的大善人。怎的会沾染邪祟?
传家之物往往自有灵气,得家族代代相传,起的是庇佑后嗣的作用。寻常邪祟根本难以近身。春几千嘴角微扬,冷呵一声,只怕是造过大杀孽,报应来了,心虚罢了去做点好事宽宥自己,自欺欺人。
但看在这几日游玩尚算惬意,轻舟顺口,她倒也乐意帮他顺手了结这桩邪祟案。
只是,究竟能不能帮到他,需先拿到那传家之物方能查明真相。若是犯了春几千的忌讳,那赵老爷你的如意算盘,我春几千便给你顺手嘣了。
春几千有些微微怒了,周身冷寂,更显无情。敢欺神,呵,承得住后果便好!
春几千思索一番后便不再想了,有些费脑壳的。她躺在吊床上。刚用完晚膳,按理该去走走消食,但此地并非燕京也并非徽临,懒散些也无妨。这样一想,徐竞亭不在此磋磨她倒是极好的。
她思忖着该如何取得赵家的传家之物。以外人身份讨要?显然行不通。一个传承数代的家族,绝不会因她几句话就交出传家之宝,何况空口无凭。
也不知赵老爷是否向后人提过她的存在。想来应该没有——家丑不可外扬,这类事多是能瞒则瞒。就算有零星几人知晓,春几千也实在不愿与那些老狐狸周旋。
她不喜口舌之争,更厌烦多费唇舌。虚与委蛇这种事,终究与她无缘。
春几千有些烦躁,亦有些惊奇。她心境素来少有波动。要不将赵家全杀了?或杀一儆百,逼他们主动交出传家之物?横竖这些后人,也算不得全然无辜。
纵然非是他们的错,却也享受了先祖荫蔽。但她随即摇了摇头。杀人虽不难,却实在令人生厌。血腥尚在其次,最讨厌的是将死之人总要后悔、总要落泪。
人为何总是至死难改?既然做了,就该问心无愧;若然赴死,也当死得其所。这才是她春几千欣赏的态度。
她想得有些累了。窗外夜风轻拂,蛙声阵阵,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隔壁房中,不系舟却无法像春几千那般倒头就睡。
他也在细细思量。短短十五载人生里,他见识过人心险恶,体会过少年意气,也看透了**无能。仇敌相残不择手段,爱恨痴怨终成虚妄。
他分不清自己对春几千究竟是不是见色起意。若果真如此,他绝不会纠缠过多。随意撩拨尚可自控,不必唐突了仙子,徒惹人厌。
但他觉得并非如此。心动或许始于容貌,可不系舟直觉春几千与众不同。
她冷情却不困于世俗,明理而只从本心。所谓她冷心冷情,不系舟觉得更像是她无法与常人共情。
而这点不系舟也深有体会,这是一种孤寂,静籁黑夜里无人陪你共游,只得踽踽独行不得善终。
于是他觉得对春几千的情感更似一种欣赏。虽只一面之缘,不系舟却想抓住她,往她寂然的眼眸中填入春花秋月。
他知道前路漫长,但来日方长。他等得起,也给得起。
不系舟思绪沉沉,不知不觉也坠入梦乡。
窗外月华如水,一人红衣轻曳,一人青衣微漾。
次日清早,春几千早早起身。她想尽快解决赵老爷的邪祟之事,全了他的愿,此地既已玩腻,便该回家了。
经过不系舟房门时,春几千驻足轻叩:“不公子?该启程了。”春几千也不等他回应,说罢自顾自转身离去。
不系舟此时身为杀手,自然没有贪睡的习惯,其实春几千唤他时早已醒来。
他整束妥当急忙追出,不系舟见春几千应是未用早膳,便要了几块桂花糕仔细包好,不用早膳如何能行,这才快步跟上。
不系舟知她重口腹之欲,有条件断不会亏待自己,如今她既身无分文,便由他代劳也好。这怎么不算上天给他的机会呢?
不系舟默默随在春几千身后,忽觉不满足于此。他一个翻身跃至少女身侧,轻拍她肩膀,一本正经道:“仙子,可否赏脸与某共进早膳?”
春几千淡淡瞥他一眼,却也很实诚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桂花糕,默默吃起来。不系舟敏锐地察觉她周身气息渐渐柔和,不似开始时的冰冷。
不由心中暗喜:不愧是我不系舟,她果然欣喜!
不系舟不由笑意更浓。二人行至渡口,仍是那老翁摇橹相候。老翁面目慈祥,引他们二人上船。
春几千侧坐船边,一手轻点碧波,一手拿着糕点细嚼。不系舟望着她,美人如画,他却只觉可爱。
他不禁笑出声来:可爱,当真可爱。春几千并不理他,桂花糕确实有些噎人,好想喝酒。
这次老船翁未再言其他,只在下船之时赠了二人各一串紫檀珠。
春几千与不系舟皆为识货之人,一眼便知这紫檀珠子绝非凡品,更绝非寻常渡翁所能赠。
但二人并未推辞。春几千心知老翁定非俗辈,上次渡船之时便受其言所感,只当是一场机缘。
不系舟见她收下,自然也随之收下——两串珠子除大小略有差异,几乎一模一样。
他心知这是与春几千共结的缘,面上不显,耳尖却悄悄红了。
这种感觉奇妙非常,与心悦之人共佩一物,其物虽俗,竟能带来如此欢欣?若定要形容,便似一种羁绊,一种共鸣。
身怀与她相通之物,就意味着他们二人于此地结缘。他的生命里多了一段因果,她是因,而他想结果。
不系舟不敢再想,定神稳息,缓步走在春几千身旁。
赵家离星洄酒楼并不远。不多时,二人便至府前。春几千望向不系舟,容色淡然,启唇道:“不公子,是你主动要相助的。现下请你将赵老爷家的传家之物取来。你是杀手,此事应非难事。”
不系舟略感疑惑:“不知那是何物?是令牌、扳指,还是古玩之类?”
春几千道:“是一盏宫灯。”
不系舟不再多问,既她不愿多说,他取来便是。若找不到,抓几个人问问也好。不系舟阴恻恻一笑,却没让春几千瞧见。随即举步欲入赵府。
“且慢,”春几千叫住他,“取得宫灯后,请公子回星洄酒楼等我,去我房中。此物并非善类,不公子务必小心。”
不系舟心知她话中并无关怀之意,不过是寻常客套,却也不恼。相识不过几日,来日方长。他大摇大摆迈进赵府。
其余的事,交给春几千便好。
春几千同样光明正大地入了赵府。若说不系舟入府后行的是杀手手段,春几千便是帝王做派。
府中小厮见她衣饰不凡,疑为贵客,忙迎上前问:“女郎可有拜帖?”
春几千摇头:“并无。”
小厮面露难色。近日因老家主过世,府中人员杂乱,屡有宵小趁机行窃,家主特令无帖不得入内。
春几千看出他的为难,不欲计较,只道:“与你家主事通报,燕京徐氏女来访。”小厮一听“燕京”二字,顿时肃然,不敢怠慢,忙问:“女郎可有信物?”
春几千淡然道:“出门匆促,未带身份凭证。但你只管去报,你们主人自知我的来意。”
小厮不敢耽搁,急忙去寻家主。赵家自老家主殒身后,现由孙辈赵鑫继任。小厮将春几千的话如实回禀。赵鑫一听“燕京”,心下明了,命管家即刻请人入座,自己亦整衣相迎。
春几千在管家引路下与赵鑫相见。赵鑫恭敬行礼:“见过徐小姐,下人眼拙,望女郎恕罪。”
春几千摆手免礼,无意多言,直切正题:“请赵员外屏退左右,接下来所谈之事,不便为外人知。”
赵鑫心下不安,这徐小姐莫非为那物而来?他挥退所有仆从,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随即紧闭房门,忐忑道:“女郎请讲。”
春几千幽幽开口:“可知你祖父生前月月向我进贡,求我为赵家化解传家之物的诅咒?”赵鑫心中咯噔一响,终是来了。
他面上强作镇定,似不解道:“在下愚钝,不太明白徐小姐的话。据我所知,臣下不可私收贡品,纵然是徽临徐家,亦无此例。
再者,祖父从未提及此事,更遑论传家之物受诅咒一说。徐小姐莫要说笑了。”赵鑫朝春几千笑了笑,故作轻松。
春几千静静望着他,神色自若。她久久凝视,饶有兴味地在他眼中探索虚实。
人啊,总爱说谎,即便被识破也不知悔改。
赵鑫被她看得发毛,但念及祖父临终之言,只得硬着头皮强撑。一家之主的风范此时倒表现得淋漓尽致。
春几千轻轻摇头,不再看他。她并无兴趣与不诚之人多言,径自推开房门离去。
赵鑫松了口气,忙起身相送,心下却惊疑不定:这位自称徐家小姐的女子究竟意图何在?她来了,说一番话,似已知悉全部,却又缄口不言,令他心生恐惧。
徽临徐家——最古老的世家。纵朝代更迭,徐家始终屹立朝堂中心。他们并非贪权之辈,但百代积攒的底蕴令人望而生畏。
可徐家小姐出行,怎会孑然一身,连信物也不带?况且燕京、徽临距此水乡何止千里,世家贵女又怎会独身而来?但她方才的眼神,又分明像洞悉一切。
赵鑫心中惶惶难安:秘密绝不能外泄——除非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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