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恢复的是嗅觉。
首先闻到的是香气。
首先复苏的感官刺激是四溢的香气。
一丝丝，恍如无形之手，指尖一点点摇晃，勾引着昏耽的神智。
你张开口，咬住了什么东西。
你的左手臂被轻柔而不容拒绝的力道按了下去，紧接着是右手臂。后背接触到平整的地面，你正受制于人。
你的双腿无声地抬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绞紧猎物，借机将自己拉向对方缩短距离。腰腹收紧一用力，上半身平地骤起，猛地一拧，身位对换。
攻守之势逆转。
现在换你在上，他在下。
你狠狠地咬上他的肩头，牙齿深深陷进紧实的肌肉。你的四肢紧紧箍住对方的身躯，你就像是缠绕着猎物生长的绞杀榕，拼着同归于尽的力气要把怀里的身躯一起碾成齑粉。
猎物似乎发现了这一点。
终于意识到挣扎只会加剧束缚，对方放弃了进一步对抗的意图。不仅不反抗，还迎合上来，任由你咬住自己。单手轻轻拍抚着你的后背。
这下轮到你茫然了。
你呆住了。连牙关都松开了。
第一次碰到主动求死的猎物。
一个轻柔的力道小心地护住你的后颈，大概是用掌心托起你的后脑。对方在耳畔匆匆低声说：“小心。”
你霍然睁开眼。
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张俊秀又精致的少年脸庞，绀紫色的发丝犹如春生的植物一般蓬盛。由于距离过近，你甚至都能看清楚沾染在他眼睫上的细小的碎光。
你吓得嗖的一声松开手脚，连滚带爬地摔下床。
少年来不及捞回你，保持着半跪在床铺边沿的姿势，手臂才伸出一半。大概是动作牵动了被咬的位置，他轻轻嘶了一声，转而捂住了侧颈上泛红的牙印。
那不必说，肯定你在睡梦里的杰作。
他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看着你。
“又做什么梦了？”
你爬起来，摸着手肘部位掩饰尴尬。从旁边拿起纸笔，刷刷写完举起挡在脸前。
——“对不起！！！”
写字本上是大大的对不起加三个感叹号。右下角才有个仓促加上的致歉对象：幸村君。
幸村精市转换了个姿势，半坐在床沿，见状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他笑着把忏悔跪坐的你拉起来，道：“就算要道歉，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是我没有敲门就擅自进来了。”
距离一拉近，他身上那股浅淡的香气又钻到鼻间。这次在清醒状态下，你能清楚嗅出那是衣物洗涤剂的草木芳香，混杂着沐浴露的清爽气息。
他的发梢还氤氲着水汽。显然是刚刚晨练回来，才冲过澡，就来你房间敲门发现你又睡过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天你总是犯困，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上次差点在餐桌上脑袋一歪，沉入梦乡。如果不是筷子掉落的声响及时惊醒，你担心自己真就一头扑倒在餐盘里了。
你懊恼地抓着发丝，像是要把什么看不见的烦恼一起从脑袋里拽出来。幸村止住笑，无比自然地用手背贴上你的额头试探温度。
他的担心溢于言表，语含关切，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你摇了摇头，挤出笑来，摆手表示没事。幸村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一句有不舒服了要立即告诉他。
走出房门了，他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你说道：“我在路上碰见小碧了。她说今天跟你约了碰面？”
你呆了一秒，紧接着疯狂地翻起自己笔记本。果然在今天的日程表上看到赫然醒目的一条：和小碧一起出门。
纸上熟悉的字迹是你亲手写下的，可看着“小碧”这个名字，你的脑袋忽然一阵晕眩。
你有一瞬恍惚，望着这行熟悉的笔迹，陷入茫然。
这是你什么时候写下来的？
小碧……小碧是谁？
可是恍惚也只那么不到半秒的时间，似乎是秒针走到下一个刻度的瞬间，你的脑袋里有个开关被扳了上来，关于“小碧”这个名字的记忆如流水般涌入。
小碧，是赤木碧。对，你认识她，她是个红发绿眼睛的孩子，长得很漂亮。
你扶着桌沿慢慢坐下，忍不住捂住脑袋。关于赤木碧的记忆宛如一条细流般注入你的大脑，就像是注视着咖啡师高高提起手冲壶，将滚烫的热水如线般注入器皿，泾渭分明的液体相融混合。
赤木碧和你是什么关系……？啊，你想起来了。她是幸村精市的后辈，跟琉璃子也认识，和整个幸村家人都相当亲近。自然，她和你也是朋友。
你们朋友关系。
所以你的朋友赤木碧在几天前和你约定了一起出门去看电影。
这是朋友之间常有的约会。
你半是安慰半是催眠般在心里对自己说道。然而就在你如咒语般默念“幸村精市”、“琉璃子”、“赤木碧”这几个名字时，突然被按下暂停般卡壳，紧接着大脑一片空白。
茫然再度袭上心头。
幸村…幸村精市是谁啊？
从门口处传来轻声的呼唤。
“月重？”
少年并未离去。他还驻足在门边，一只手搭在黄铜把手上。
真奇怪啊，明明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远远称不上耀眼。可是照在他的眉骨上那一寸阳光，却刺眼得令你不得不闭上眼，感受生理性的泪水盈满眼眶。
你不确定是否维持住身形没有摇晃。有一颗细小的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你强忍着刺激睁开眼，又合上，沾满水的睫毛像是在快溺死在水洼里的蝴蝶，拼命挣扎，无济于事。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窗外的树木摇曳沙沙作响。空气里弥漫着阳光晒透织物的气息。你感觉到风的气流穿过散落在肩头的发丝。
你在泪水里睁开眼，视野模糊，再清晰，最后定格。
犹如晃动的摄像头终于固定住取景框。画面不再抖动。所有的线条物归原主。
你看清了门边的少年。
对，你的脑内有个声音在告诉你：他是幸村精市。
这里是幸村家的房子。你最后的亲人去世后，世交家的阿姨，也就是他的妈妈，知惠阿姨不放心你一个人生活，将你接来家中照顾。
你和幸村精市，你们两个从小就相识。
祖父去世后，你的状态很不对劲。你住进医院，病情起起伏伏，忘记很多东西。连他也一度被忘却，不，你忘记了好几回。
可是无论你忘记几次，他都会在身边。
他会等你想起来。
你闭着眼摸索写字本上的笔迹，水笔的笔尖会在纸面留下轻微的凹痕。你睁开眼，看见日程记录上满满的都是幸村精市的名字。
一天前他陪你去复诊，两天前他和你一起在做园艺栽培，三天前他和你一起散步，四天前他和你去看画展，五天前……幸村精市的踪迹都能追溯到使用这本写字本的第一天。
你想起来了。
由于祖父去世和外伤刺激，你患上逆行性记忆退行，简称失忆。你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医生建议你慢慢恢复生活节奏，远离刺激源。于是，在知惠阿姨的陪同下，你搬进了幸村家生活。
你想恢复过去的记忆，一直在积极治疗。可惜的是，收效甚微。医生说，恢复不能强求，把握当下生活最重要。
这几天你总是在做噩梦。
每晚休息得很差，于是你常常在走神时睡了过去。不止幸村精市，家里每个人都发现了这一点。家人们都担心你的精神压力太大。他们的欲言又止，你都看在眼里。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有一双手正在轻柔地擦拭落下的泪水，肌肤散发着淡淡地、清新的沐浴露的香味。是你这段日子里最熟悉的气息，熟悉到每次嗅到，再紧绷的神经都会松弛下来。
幸村蹲在你的面前，他眼底的担忧溢于言表。你看出他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同样的神色和欲言又止你在身边每个人的眼底都看见过。
突然，他扑哧笑出声，朝着你放在手边的几本漫画努努嘴，极力克制，但声音还含着笑意：“真不愧是认真的月重，连漫画都仔仔细细地做了笔记呢？”
你大窘，慌忙将那几本黏满了便利贴和索引贴的漫画和笔记本藏到身后。这些少女漫画显而易见是琉璃子借给你的，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任务”。
漂亮精致得宛如可活动人偶的小姑娘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约你在厨房后面的草地秘密“交易”，东张西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珍惜这批上等货。
然后她每天都会出没在你的必经之路上，双手微微攥拳，宝石般的眼眸充满希冀地望着你，期待你给点反馈repo。
你实在没法把拒绝说出口，只能加班加点地看漫画做笔记。你已经把琉璃子首推的《来恋爱吧》迄今为止的单行本全部看完了。现在正在阅读的是都尤佳里老师的短篇特辑。
（虽说你完全没搞明白借漫画为什么要秘密地下交易，但琉璃子看起来很兴奋，你就从了）
你收拾好下楼时，一个红发的背影已经在等待。那是一个赤红色长发的少女，发丝高高束起，梳成一个利落的马尾。雪白的短袖衬衫映着日光，一尘不染几乎白得能反射光芒。
那是赤木碧。
她正在陪知惠阿姨聊天。脚边放着装有剑道服的运动包，还有一柄练习用竹刀。看起来像是刚结束在道场的晨练过来。你恍恍惚惚想起，赤木碧好像是真田家剑道场的弟子。她一直在练习剑道。
你跟幸村一前一后下楼来，赤木碧从沙发里站起来，朝你们打招呼。
你举起已经写好招呼的写字本，走到她身边。知惠阿姨也起身，玩笑似的说道，“今天就把月重交给你了哦。”
赤木碧也作势认真地朝跟着你下楼的幸村欠身鞠躬，朗声说：“今天请把月重姐托付给我吧！”
幸村精市也玩笑似的说：“既然妈妈发话了，今天就暂时把月重交给你照顾了呢，小碧。”
你：？
等一下，没一个人看看你这个当事人本人吗。你有手有脚脑子正常作息健康身手灵活，除了脑子失忆经常原地入睡不能说话……好吧，你心虚地在写字本上划线，你确实有点容易让人担心。
你只能老实地举起本子，“我会小心地被照顾的，请放心。”
算啦，能逗笑知惠阿姨也不错嘛。你安慰自己。
知惠阿姨嘱咐司机把你们送到了车站前的百货公司。赤木碧看了眼时间，又抬头看了眼站牌，挑起一边眉毛。她好像在等什么人。而对方显然在她意料之中地迟到了。
没等你发问，赤木碧叹了口气，摸出手机来拨打电话，一接通就冷酷地说：“赤也，三分钟内到站前广场，否则我就把你的英语小考成绩发给弦一郎。”
这又是两个新鲜的人名。听得你有一点晕眩。尽管逻辑上讲这些都是你曾经认识的人，但你根本没法把他们的名字和脸对上号。
好在手机另一边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声，成功把你拉回神。
挂了电话，赤木碧有些忿忿地磨牙，“赤也这家伙……果然又睡过头又搞错地铁线。还好我告诉他的集合时间比预定的提前了一个小时。抱歉，月重姐，害得你跟我一起等他。”
说着说着，她捏紧了拳头，喃喃：“等赤也那家伙到了，我要让他尝尝……”
如果不是竹刀让司机顺带送回家去了，恐怕她此刻攥紧的就是竹刀了。
没过一会，切原到了。远远的，看见一个满头缭乱卷发的少年飞驰冲来，急得满头是汗，指着赤木碧大喊：“我到了！不许发！！”
喊完便撑着膝盖喘息半天，抬头看见你又是大惊，叫道：“你怎么把 白山前辈偷带出来了？！幸村部长发现了怎么办？！”
赤木碧眉毛都不抬，“不是你强烈要求带一个守口如瓶话不多不会把你被恐怖电影吓得连滚带爬的秘密说出去的朋友吗？”
切原一噎。她还真没说错，你是真守口如瓶，不会多话。他卡壳了半天，喊出一句，“那也不能是白山前辈啊！”
说完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祸从口出，赤木碧冷笑一声，一脚扫向他的小腿——切原条件反射往后一跳，猛的弯下腰，就差土下座，大喊对不起白山前辈，我不是那个意思。
原来切原手里有三张电影招待券，是前几天姐姐中奖抽到的。但姐姐没空去，遂把电影票转给他，还附言嘲笑：赤也这种连乡下厕所都不敢一个人去的胆小鬼，实在不敢去看就别逞强，干脆把票送人吧。
切原精挑细选一圈，正在瞻前顾后，左右纠结时，不小心掉出口袋让赤木碧看见了招待券。故事就没有悬念了。于是，有了今天的出游约定。
在上升的电梯间，切原有些不自在，时不时从镜面倒影里偷觑一眼。他太好发现了。正当他盯着镜子里你的倒影仔细观察时，忽然发现你转过脸，对着他笑了笑。这下把切原吓得大叫起来，连退两步，恰好又撞在赤木碧身上。
赤木碧睨他一眼，掐着他的肩头，几乎是把他给拎出了电梯间。明明他们俩差不多身高。你忍笑跟上。这两人相处熟稔自然，意外地轻松。
“赤也，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赤木碧说，“我可是得到了幸村前辈和他妈妈的认可。我办事前辈们永远放心。”
说着，她晃了晃手机，手机正停留在消息编辑界面。你视力极好，这么晃动，都能看清待发送的消息是一份惨不忍睹的英文试卷。
切原跟在她身后磨牙，忍气吞声，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电影是西式恐怖电影，经典的小镇连环杀人狂。你倒没觉得多恐怖。但是坐在旁边的切原看起来电影中途就快被吓厥过去了。你看着他抓紧扶手，微微发抖的模样，无奈地想，真正应该坐在中间的人不是你，是他才对。
尤其是最后杀人狂的肉身毁灭，却从地狱化作怨灵归来，在以为逃出生天的主角团耳后恶毒地低喃：“l m back……”
以为挨过全场惊吓的切原在最后一幕被吓了个大的，整个人虚弱地软倒下去，差点就要化作流体彻底融化。影片结束后他站起来，一边干巴巴地说白山前辈你还好吧，一边同手同脚走出影院通道。你看着切原僵硬地背影，忍不住想怎么看受刺激最大的人都是他吧！
在冷饮店坐下后，切原毫无意外地遭到了小碧的嘲笑。他只能含恨交出钱包，请了这次的饮料钱。赤木碧去点单，留下一句：“赤也，你要好好跟月重姐相处，别添麻烦哦。”
这话说得切原差点炸毛，对着她的背影喊：“我又不是不听话的小狗啊！”
一转头就发现你正抱着写字本，眨着眼无辜地望着他。
人在尴尬的时候会显得很忙，切原就是。他先是僵住了，然后视线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移开，避免对视，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你。
手机震动了下。你看了眼，是幸村发来的消息，问电影是不是结束了？观影体验如何？
你正想回复他看完了，感觉还不错，突然手指一顿，福至心灵地举起手机对着僵硬的切原卡擦拍了一张照片，点击发送。
切原还没反应过来。
没一会回信来了。隔着屏幕你好像都能看见幸村微微含笑的表情，他说：切原很好玩（有趣）吧。
你对着切原忍不住飘过来的好奇小眼神，微微一笑，举起写字本：“幸村在夸奖你哦。”
切原的眼神亮了一下，很快又强摁回去，假装咳嗽清嗓子，绷起张脸装深沉，说：“部长忍不住夸我也是常理……”
他还没说完，去点单回来的赤木碧已走到了他身后，轻手轻脚的，像一只灵巧的猫。对上视线的那一刻，赤木碧狡黠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切原完全没意识到背后发生了什么。
赤木碧无声凑到他背后，轻轻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切原刷的脸色惨白，砰一声跳起来，大喊着鬼来了！
赤木碧笑得肩膀发抖。你也忍俊不禁，又觉得切原这样被反复捉弄太可怜了。道德和笑点疯狂打架，只好把写字本举在面前挡住笑。
和他们的出行意外地轻松随意。在回去的车上，你忍不住想：似乎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有可以回去的家，只要前行就能抵达的避风港。有相处随意的朋友，不必负担任何压力。
如果忘掉了过去，却能过好现在的生活。似乎忘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了。
看完电影回到家后，夜晚已来临。你正要上楼时，家政突然叫住你。
家政从茶几下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你，说是今天寄到家里，收件人写的是白山月重。寄信地址平平无奇，从番号上看不出什么特点。
你带回房间后拆，发现信封里装的不是信纸。
那是个裹得很严密的“粽子”。防护胶带和气泡膜裹得严密。你晃了晃，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你切开放护膜，撕下层层胶带——咚，一枚箭簇掉了出来。
嘬嘬嘬，小猫咪咪（敲盆）
嘬嘬嘬，小猫咪咪（四处张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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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逆转的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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