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清晨,方大夫都会给李衍把脉,李衍贪睡,把完脉又钻回被窝里,采环把被窝掩好,严严实实拉好床幔。
裴准坐在书案边,随手翻了翻昨日李衍抄写的经书,字迹与往日明显不同,缭乱许多。
手上动作一滞,裴准眼神复杂盯着底部的一页草纸,上面写满了“世子”二字。
片刻,方大夫提着药箱从里屋走出来。
“二爷。”
“如何?”
方大夫语调平缓,徐徐开口:“郎君气血略微虚浮,多梦恍惚的病症已好了许多,安神汤药不可停。膝盖疼痛遇温则缓,如今天寒,需要注意保暖。”
裴准放下草纸,回想起昨晚的对话,“他似乎记起些什么。”
“郎君头部并未受伤,记忆缺失实乃精神恍惚所致,慢慢调养,精神稳定后,记忆大概会恢复。”
裴准抬头冷冷看向他。
方大夫一顿。
半晌,裴准才开口:“是吗?”
方大夫是宫里退下来的太医,个中秘辛也是晓得的,顿时反应过来,心道小世子真是惨,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暗暗叹了口气继而开口:“要想恢复记忆实属不易,若要以身体为主,草民自有一良方。”
这话说得直白,几副药下去,李衍会永远成为一个失忆的傻子。
裴准踱步到窗前,雨后的院落一片狼藉,天空却还是黑压压的,没有明朗的迹象,像是在酝酿着下一场更大的暴雨。
“好。”
辰时,李衍慢悠悠醒来,嗅到房内还残留一丝雪松气息。
“郎君你醒了。”采黄束着床幔说道。
李衍扫了一眼房内,没见到人,又抬头看采黄一眼,没说话。
洗漱完,采环端着药走进来,黑漆漆的,李衍皱了皱眉。
“大夫吩咐了,得趁热喝。”采黄接过药,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李衍虽然不理人,但很听话,张嘴抿下药,很甜,没几口喝完了。
“郎君当真是好多了,喝药都不嫌苦了。”采黄笑着打趣,把空碗递给采环。
李衍看了眼采黄,心想还说他是傻子,采黄才傻呢,明明是甜的。
一夜的雨,空气濡湿,潮气漫于院间,但屋内整日烧着金丝碳,温暖如初。
采黄靠在门槛上绣花,采环靠过去坐她旁边,“姐姐绣得真好。”
“吴二怎么说?”
“他说正午就去城南找绣娘。”
采黄“嗯”了一声,半晌,见采环欲言又止,“怎么了?”
采环瞅了瞅屋内,见李衍专心伏在案上抄书,她又凑进了些:“姐姐,你说,郎君过去是做什么的啊?”
采黄睨她一眼:“这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只需要知道伺候好主子就行。”
“可是...”
采环又往里面瞟了一眼,“今儿早上,方大夫不是新开了一张药方,姐姐你猜猜,那张药方是干嘛的?”
采黄一脸疑惑:“新开了药方?郎君眼瞅着一天好过一天了,又开什么药方?”
“对呀!”采环止不住点头,她忍不住了,挨在采黄耳朵边:“那几味药我是认得的,专把人往傻了治。”
话没说完,采黄连忙捂住她的嘴,又往屋内看了一眼,确定没别人听见,拉着人跑到廊下。
“这事儿你还和别人说没?”
见对方一脸严肃,采环连摆手:“没有没有。”
采黄这才松了口气,她是张妈的侄女,当初张妈把她安排给李衍,有隐约透露过他的身份,她是见过世面的,从李衍的举止行为也猜得到,他必是落魄的达官贵人。
“这件事你知我知,要是透露出去,咱们院子里的奴才都别活了。”
采环惊得捂住嘴,“这么严重?郎...郎君不是乞儿吗?”
“傻话!郎君是不是乞儿,那都是主子的事。”
“可是,姐姐,我...”采环磕磕绊绊,“我今儿早上把药给换了。”
采黄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焦急道:“你这妮子净做傻事!”
“呜呜,郎君昨天救了我,我怎么能看着他受害呢,我就把药换成红糖水了。”采环哭丧着脸,又害怕又理直气壮。
“傻丫头!姨妈说你毛手毛脚是一点没说错。”采黄狠狠戳了一下她脑袋,“换掉的药你怎么处理的?”
“全...全烧了。”
“你这丫头真真是要气死我。”
采黄瞪了她一眼,悄悄跑回房内,从柜盒里翻出药方和两锭银子,交给采环,“你再去找一回吴二,把药方给他,让他去外面抓三副药,这一锭银子是单给他的,别和他多说啊。”
采黄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直到傍晚吴二提着药来才松了口气。
转天天晴,李衍脑子却愈加昏沉。
他迷迷瞪瞪伏在案上,瞧着一个覆面老头站在窗外,垂着头,却像是在看他。
好眼熟。
他不是被打死了吗?
李衍自问。
窗外飘过一缕微风,面的黑布被吹起一角,李衍又期待又害怕,可风太小了,老头始终没有露面。
倏地,老头喉咙里发出惨叫,震得李衍耳朵疼。
“你别叫了!”
李衍从案上猛地惊醒,朝窗口看去,哪有什么老头,不过是他的一个梦。
“郎君怎么了?”采黄一听到声音就快步赶来。
“啊!郎君。”
李衍站在书案后面,双手撑在案上,面色惨白,几缕发丝凌乱垂在额前,眼底是掩不住的红血色,整个人都在颤抖。
“郎君。”
待采黄又唤了一声。
李衍回过神,才发觉手臂被撑得酸软,一抬手整个人却向后仰去,跌坐在木椅上。
“郎君!”采黄跑近一瞧,李衍额头密密麻麻冒出冷汗,先前唤他还有反应,这会像是半点都听不见,人都快死了大半了。
“快来人!快去找大夫!”
......
“阿衍,阿衍。”
裴准紧握住冰凉的手,坐在床边直勾勾盯着人,李衍两只眼睛瞪着一眨不眨,若不是胸口略有起伏,还以为早死过去了。
方大夫一碗药猛灌下去,没一会,李衍哗啦啦吐了一大摊。
“郎君这是中毒了啊。”方大夫语重心长道,又往李衍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中毒?不可能啊,郎君吃的用的一直都是一样的,我都看着的啊。”采黄一脸惊诧,脑子一闪,又想起什么,还来不及掩饰就被裴准看穿。
裴准满脸戾气,目光如淬了冰,死死锁住采黄,“怎么了?说!”
采黄被吓得把采环换药的事一骨碌吐了个干净。
“在外面买的药拿来我看看。”方大夫冲着采黄道。
采黄冲到小厨房,药包药渣一并拿到房内。
方大夫捏了一指药渣细细地闻,又拆开药包翻拣一番,开口道:“就是了,此药凶猛,郎君体质孱弱,这一副药下去,不死也得伤其根本呐。”
“啊?!”采黄脸色惨白,吓得直接跌坐在地上,“二爷,不关我事啊,我真的不知道啊二爷。”
裴准眉峰紧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凌厉:“把刚才她提过的人都关到廊下去,叫裴奂去审。”
李衍昏迷了半旬之久,裴准守在一旁,见床上的人清瘦了许多,褪去稚嫩更添几分妖韶,他痴痴地看着,思绪忆起三年前初入都城的少年。
意识从混沌中抽离,李衍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周围弥漫着熟悉的雪松气息,他动了动手指,触碰到一只温热粗糙的手。
“阿衍。”
裴准俯身看着他,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见他眼神聚焦,才松了口气,声音带着难掩的沙哑:“感觉怎么样?”
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李衍迷迷糊糊要开口,一阵刺痛干咳起来。
裴准赶忙扶起他,接过温水慢慢让他抿入口中。
“我这是怎么了?”抬眼的力气都没有,李衍虚虚地看着床幔,有气无力地问。
“旧病复发,不过现在没事了。”
李衍弱弱地“哦”了一声,心里松了一口气,轻轻笑了一声,“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中邪了。”
“怎么了?”
“我见到那个老头,站在窗后面。”说完,又咳嗽两声。
“不着急,慢慢说。”裴准轻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大喊大叫的,我叫他停,他不停。”
李衍缓缓抬起手,指着一个方向,“就在那,他就站在那里叫。”
裴准抓住他的手塞进被子里,“没事,你是做噩梦了。”
“是梦吗?”
“嗯。”
“哦。”
李衍点点头,他无条件地信任裴准,裴准不会对他撒谎。
“二爷。”小丫鬟端了一碗粥递给裴准,李衍抬头看了一眼她。
“她是谁?采黄呢?”李衍有了些力气,看着裴准道。
“这是新来的丫鬟琥珀。”裴准舀起一勺粥,细细吹得温凉,递到他嘴边。
喝了好几口,李衍又想起来:“采黄呢?”
“她病了。”裴准面不改色。
李衍“哦”了一声,扫了一眼屋内,皆是陌生面孔。
“采环呢?”
“也病了。”
李衍点点头,若有所思,“她俩睡一个屋,也难免。”
裴准嗤笑一声,“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俩老是坐在门槛那里说话,我都听得到。”
李衍的话比往日都多,裴准也很高兴,所幸放开了聊:“她们都说些什么话?”
李衍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门槛,好像两个傻姑娘正坐在哪里说话,“采环说采黄绣的花真好看。”
裴准笑了一声,沿着碗边舀起一勺粥,递到他嘴边。
“采环还问她,我?”李衍推开他的手,皱了皱眉,再次确认一番,“没错,她问她,我是谁?”
裴准一愣,放下举起的汤勺,挑眉看向对方:“她怎么说?”
李衍略微失望地摇头,一字一字往外蹦:“采黄不知道。”
他又呆了好半晌,倏地。
“啊!”
“怎么了?”裴准沉沉地盯着他。
李衍将将收回目光,满脸困惑看着裴准的眼睛,稍顿片刻,继而开口“你为何要让我变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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